进了腊月,雪下得没了边。狗剩踩着没膝的积雪往镇上送山货,怀里的布包被体温焐得发潮,龙鳞斧的寒气却直往骨头缝里钻——离刘老太说的“三年”,还差最后三天。
镇子口的老槐树下,蹲着个穿黑袍的老婆子,正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圈。见狗剩过来,她突然抬起头,脸皱得像块老树皮,眼睛却亮得吓人:“后生,换副鞋垫不?”她脚边摆着堆鞋垫,蓝布面上绣着狐狸,针脚歪歪扭扭,倒和狗剩娘肚兜上的龙纹有几分像。
狗剩攥紧怀里的山货钱,没敢接。老辈人说,年根底下在路口卖东西的,十有八九是“讨账”的仙家。他绕着走,却听见背后传来“嗤嗤”的笑声,回头看时,老婆子和鞋垫都没了,雪地上只剩个狐狸脚印,比寻常狐狸的大出一倍,趾缝里还夹着根红绳,和刘老太红袄上的线一个色。
到了供销社,掌柜的老王头塞给他个布包,说是“一个穿红袄的娘们儿留的”。打开一看,是块狐狸皮,毛色红得发紫,皮板上用朱砂画着个“九”字——陈九的“九”。狗剩突然想起白仙留下的纸条,手一抖,狐狸皮掉在地上,竟自己卷起来,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照片,是陈九和个穿红袄的女人并排站着,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眉眼像极了刘老太。
“这皮……”老王头抽着旱烟,烟锅在柜台上磕得邦邦响,“那娘们儿说,让你正月十五把它烧在澜沧江畔,烧的时候得喊三声‘还魂’,不然……”他往窗外瞟了眼,“不然那些冻死在山里的,该找上门了。”
回寨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把脚印盖得严严实实。狗剩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却只看见棵歪脖子树,树枝上挂着件红袄,风一吹,像个人吊在那儿。他想起阿爷说的“吊客”,是冻死鬼变的,专找独行的人替死,忙举起斧头往树上劈,龙鳞纹突然亮起,红袄“呼”地烧起来,却没火苗,只有股焦糊味,像烧着了头发。
快到寨口时,雪地里突然冒出串小脚印,像小孩光着脚踩的,一直往老林里延伸。狗剩跟着走了几步,看见棵松树下蹲着个小人,穿件破烂的小袄,正啃着块冰。“你是谁家的娃?”他刚问出口,小人突然回头,脸是白的,眼睛是黑窟窿,张开嘴,露出两排尖牙——是刘老太的崽儿,那只被灰仙偷走的小狐狸。
“我娘说,你欠我三条命。”小人的声音尖尖的,指甲长得像刘老太,“我大哥被白仙咬死了,二哥被灰仙拖进矿洞了,就剩我……”他往狗剩怀里扑,却被布包里的龙鳞斧弹开,摔在雪地里,变成只小狐狸,腿上还流着血,是被夹子夹的。
狗剩突然想起三年前白仙按住刘老太时,她喊的“崽儿快饿死了”。他从怀里掏出块干粮,放在小狐狸面前。小狐狸犹豫了一下,叼起干粮就往林子里跑,跑了几步又回头,对着狗剩叫了两声,像在道谢。
回到寨里,阿朵正对着银盆哭——银盆里的水冻成了冰,冰面上映出个影子,是刘老太,正对着狗剩笑。“她托梦给我,说正月十五要是不烧狐狸皮,就把矿洞里的阴兵全放出来,让咱们整个寨都不得安生。”阿朵的银簪在冰面上划着,“可白仙也托梦了,说那狐狸皮里裹着陈九的半魂,烧了,陈九就再也投不了胎了。”
老张头蹲在火塘边,往灶里添了块老矿石,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通红:“当年陈九和刘老太是对相好,刘老太怀了崽,陈九却为了护矿心,把她的狐狸皮剥了镇矿洞。后来陈九被法国人打死,魂魄不全,一半在阴兵里,一半就附在这张皮上。”他叹了口气,“刘老太恨的不是你,是陈九当年骗了她,说好了‘护山就护一辈子’,结果先动了杀心。”
正月十五那天,澜沧江畔的冰裂了道缝,往外冒白气。狗剩捧着狐狸皮站在江边,怀里的布包发烫,肚兜碎片和龙鳞斧贴在一起,竟渗出些血珠,滴在冰面上,烫出个个小坑。
“烧吧。”阿朵的银蛇突然从冰缝里钻出来,嘴里叼着根灰毛,是灰仙的,“灰仙说,矿洞里的阴兵早就想投胎了,就等陈九的魂魄凑齐。”
狗剩掏出火折子,刚要点燃狐狸皮,却看见冰缝里浮出个黑影,是陈九,手里抱着只小狐狸,正是被灰仙偷走的那只。“让她走吧。”黑影的声音闷闷的,“当年是我对不住她,这皮……该还给她。”
狐狸皮突然自己烧起来,火光里,刘老太的影子慢慢浮现,抱着三只小狐狸,对着陈九笑了笑,然后和火光一起飘向江里,冰缝“咔嚓”合上了。陈九的黑影对着狗剩拱了拱手,也慢慢淡去,玉佩突然从狗剩怀里飞出来,跟着黑影钻进冰里,没了踪影。
雪停了,江面上的冰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的水晶碎片,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狗剩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肚兜碎片和龙鳞斧不烫了,反而暖烘烘的,像揣着个小火炉。
阿朵指着江里,冰融的地方长出些绿芽,顶着雪,嫩得能掐出水。“白仙说,以后这江里,再没仙家讨账了。”她的银蛇缠在她手腕上,吐着信子,“灰仙也说了,开春就往矿洞里送些种子,让那儿长点草,别总空着。”
狗剩扛着斧头往回走,雪地上的脚印很深,却稳当。他知道,那些仙家的恩怨,就像这澜沧江的冰,开春了总会化,化了就成了水,能浇地,能养鱼,能让日子慢慢过下去。
只是夜里做梦,总梦见个穿红袄的娘们儿,抱着只小狐狸,对着他笑,笑得像开春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