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天的大烟炮刮了整宿,把屯子裹得严严实实。狗剩揣着布包往二舅家走,棉裤裆都冻硬了,怀里的龙鳞斧却烫得像块烙铁——自打从澜沧江回了东北老家,这斧头就没安生过,夜里总在炕头“嗡嗡”响,震得窗纸直颤。
二舅家在屯子最东头,院墙是用黄泥糊的,墙头插着圈酸枣枝,老辈人说这能挡黄仙。可今儿刚到门口,狗剩就瞅见不对劲:酸枣枝被啃得乱七八糟,地上还有串脚印,小得像小孩的,却长着尖爪子,深一脚浅一脚往柴房去了。
“来了?”二舅娘掀着棉门帘出来,脸冻得通红,手里攥着把菜刀,“昨儿个丢了只鸡,刚在柴房找着鸡毛,你说邪乎不邪乎?”她往狗剩身后瞅了瞅,压低声音,“前儿个西头老王家的驴,半夜被掏了肠子,有人看见是黄皮子干的,你说这……”
话没说完,柴房里突然传出“吱呀”声。狗剩摸出斧头,龙鳞纹里的小蛇探出头,对着柴房吐信子——这蛇打从回了东北,鳞片就从青黑变成了土黄,倒像条小黄鼠狼。他刚要推门,二舅从屋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瓦罐,罐口蒙着红布:“别进去!张瞎子刚来看过,说黄仙是来讨‘供奉’的,让咱把这罐东西给它。”
瓦罐是粗陶的,上面印着个歪歪扭扭的“黄”字,摸着冰凉。狗剩掀开红布一角,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里面竟是只活蹦乱跳的大耗子,腿上还缠着根红绳——是灰仙!老辈人说黄仙和灰仙是“结义兄弟”,可从没听说过用灰仙当供品的,这不合规矩。
“张瞎子说的?”狗剩捏着斧头的手紧了紧。张瞎子是屯里的“大仙”,平时谁家丢了东西、孩子闹病,都找他看,据说能通阴阳。前阵子狗剩刚回来,张瞎子就上门送了道符,说他“身上带着南方的邪祟,得用黄仙的气冲冲”,当时还觉得是好意,现在想来,那符纸的味道,和这瓦罐里的腥气一模一样。
柴房的门突然自己开了。里面没点灯,黑得像泼了墨,借着雪光能看见个黑影蹲在柴火堆上,尖嘴,立耳,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你娘欠我的三升小米,该还了。”黑影的声音尖细,像用指甲刮玻璃,“当年她借粮时说了,要是还不上,就把儿子给我当‘替身’。”
狗剩心里一咯噔。娘确实跟他说过,大饥荒那年借过黄仙的粮,可从没提过“替身”的事。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肚兜碎片突然发烫,上面的龙纹映在雪地上,竟显出个狐狸的影子——是澜沧江那只红狐狸!影子冲着柴房龇牙,像是在警告什么。
“别听它胡说!”二舅娘举着菜刀往前冲,却被二舅死死拉住。二舅的脸白得像纸,“张瞎子说了,得顺着黄仙,不然咱全家都得遭殃!”他把瓦罐往柴房里一递,“仙儿,您拿着这个,别找我们麻烦了……”
瓦罐刚递过去,就被黑影一脚踹翻。大耗子“吱”地窜出来,直扑狗剩的脸,却在半空中被龙鳞斧的光劈成了灰。黑影“嗷”地叫了一声,从柴火堆上跳下来,竟是个穿花棉袄的小媳妇,脸长得标致,可脚底板却长着黄毛——是屯东头老李家的媳妇,前阵子刚被黄仙“附身”,张瞎子说她是“黄仙娘娘下凡”,让屯里人都去磕头。
“张瞎子收了我的‘供奉’,答应让我借她的身子讨债。”小媳妇的眼睛突然翻白,声音变成了老妪的,“可他没说,你娘当年借的粮,早就用三窝黄皮子崽抵了……”
这话刚说完,院门外突然传来张瞎子的咳嗽声。他拄着拐杖进来,瞎眼上蒙的黑布沾着雪,“咋还没办妥?”等看清柴房里的小媳妇,他突然尖叫起来,“你咋敢说实话!”
小媳妇(黄仙)突然笑了,花棉袄裂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黄毛:“你以为用黑狗血拌符纸,就能控制我?”她指着张瞎子的拐杖,“这杖头里藏着的,是你去年冻死的老伴的骨头吧?你用她的魂养黄仙,就为了骗屯里人的钱!”
张瞎子的脸瞬间扭曲,举着拐杖就往狗剩身上打。龙鳞斧突然自己飞起来,劈在拐杖上。杖头裂开,滚出颗骷髅头,眼窝深处缠着根红绳,正是马大仙当年用的那种。“你和那个穿道袍的是一伙的!”狗剩突然明白,“你们都想抢龙鳞斧!”
黄仙没说话,只是对着张瞎子吹了口气。张瞎子像被冻住了似的,僵在原地,身上慢慢结出冰碴,最后变成个冰坨子,被大烟炮一吹,碎成了块块。小媳妇晃了晃,瘫在地上,醒来后啥也不记得,只说梦见自己在雪地里追一只大耗子。
二舅蹲在地上哭,“我也是被张瞎子逼的,他说不照做,就把我家孩子变成‘串子’……”二舅娘摸着狗剩的布包,“你娘当年为了护着你,偷偷跟黄仙结了‘契’,说要是有邪祟害你,就让黄仙先取她的命……”
狗剩摸了摸肚兜碎片,上面的龙纹慢慢隐去。红狐狸的影子在雪地上晃了晃,钻进了兴安岭的林子,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像在说“后会有期”。龙鳞斧的光也暗了下去,变回普通的斧头,只是斧柄上多了行小字:“三年后,长白山见。”
大烟炮还在刮,把张瞎子碎掉的冰坨子吹得老远。狗剩把肚兜碎片揣好,往兴安岭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黑沉沉的,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屯子,可他突然不害怕了——就像澜沧江的水,东北的山,也有自己的规矩,你敬它,它就护你,你要是坏了规矩,哪怕是仙家,也得受报应。
只是那“三年后”,又像块冰碴子,硌在他心口。他摸了摸怀里的斧头,斧柄上的黄毛蹭着手心,暖得像娘的手。
路还长着呢,可这东北的冬天,再冷也冻不死守规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