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兵们拖走外乡人的时候,太阳刚爬到头顶,赶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老张头把松子往我怀里塞,非要让我尝尝今年的新货,我推不过,抓了一把揣进兜里,果仁饱满,带着股松脂的清香。
“这些人真跟县里有关系?”王婶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蓝布,边角打着整齐的褶子,“我刚听卖布的老李说,前几天县里确实来人查过林子,说是要搞什么‘药材基地’。”
我捏开一颗松子:龙鳞刚才发烫时,我瞥见那批文末尾的印章边缘发虚,像是用萝卜刻的——山里的狐家最擅长仿这些,连他们都能看出破绽,可见做假的人有多敷衍。
王婶“哦”了一声,把蓝布往我身上比了比:“这颜色衬你,做棉袄耐脏。”她从不追问太深,就像当年我浑身是伤倒在山门口时,她也只是烧了锅热水,默默帮我擦洗伤口。
槐树下的狼崽们还在打闹,缺耳狼兵蹲在旁边舔爪子,见我看过去,尾巴轻轻扫了扫地面。这狼兵前年跟熊瞎子打架丢了半只耳朵,性子却最沉稳,刚才掀坛子的时机掐得刚刚好——早了会被看出是故意的,晚了怕是真有人要吃那掺了东西的蜜。
“徐小哥,”卖山货的老乡们围过来,手里捧着核桃、板栗,“这些您拿着,要不是您……”
“我家萝卜快收了,”我笑着摆手,“等腌了萝卜干,给大伙送点尝尝。”山里的规矩,帮衬是情分,断没有拿谢礼的道理。他们懂,所以也没再硬塞,只是一个个拍着我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股实在劲儿。
正说着,红绳黄鼠狼又一阵风似的窜过来,爪子里攥着片枯叶,叶面上用松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我认得这记号,是黄仙谷的“议事令”——黄老太要见我。
“老太说,让您今晚去谷里喝新酿的米酒。”红绳黄鼠狼蹲在我脚边,尾巴尖还沾着点桂花,“她还说,外乡人兜里搜出的银钱,都给狐家当搬家费了。”
我踢了块小石子过去,它轻巧地躲开,眼睛亮得像两颗黑琉璃:“告诉老太,米酒我就不喝了,让狐家把老松林里的那棵野山楂移到我篱笆边,去年结的果子酸得正好,泡酒解渴。”
红绳黄鼠狼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牙,窜进人群时带起的风,卷走了我落在肩头的片槐树叶。王婶看着它的背影,忽然说:“黄老太这是认你这个‘主事’了。”
我没接话。山里的“主事”从来不是谁封的,是靠着一场场雪夜里的守望,一次次山洪中的搭救,慢慢攒出来的。陈九以前总爱抢着扛事,说我性子太软,成不了气候。可他忘了,软水能穿石,太硬的骨头,反而容易被风刮折。
傍晚回院子时,看见篱笆外多了个新土堆,上面插着根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山楂”两个字。狐家的小狐狸们正围着土堆打转,最大的那只嘴里叼着颗野栗子,见我过来,慌忙放在土堆前,像是在送礼。
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皮毛软乎乎的。老松林的土该是带着松针的清香,混着这院子里的萝卜味,明年春天,该能长出绿油油的芽来。
龙鳞在手心微微发亮,这次映出的不是什么景象,而是阵细碎的暖意,像陈九以前总往我怀里塞的暖炉。他走的那年冬天特别冷,雪埋到了膝盖,他说要去山外找治我旧伤的药,临走前把龙鳞塞给我,说这东西能挡灾。
“等我回来,咱把院子拓大点,种满你爱吃的萝卜。”他当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雪落在他睫毛上,像沾了层霜,“到时候让黄老太送坛桂花蜜,就着萝卜干下酒。”
他没回来。狼兵们在黑风口的石缝里找到了他的刀,刀柄上刻的“九”字被磨得发亮,刀刃却断得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砸过。
我把断刀埋在了山楂树底下,陈九总说自己是块硬骨头,那就让他跟土地长在一处,看看这山里的日子,到底有多扎实。
夜里的风带了点凉意,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舌舔着锅底,咕嘟咕嘟的声响里,王婶送来的蓝布正晾在竹竿上,被灶火映得泛着柔和的光。明天该把萝卜拔了,今年的萝卜长得格外瓷实,埋在窖里能吃到开春。
院门外传来狼兵的低嚎,是缺耳那家伙回来了。我拉开门,看见它嘴里叼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串用红绳编的手链,上面坠着颗小石子,磨得光溜溜的——是黑风口最常见的那种青石,陈九以前总捡来给我当弹珠玩。
“黄老太送的。”缺耳狼兵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是在安慰。
我把石子手链戴在腕上,冰凉的石头贴着皮肤,倒比龙鳞更让人踏实。远处的黄仙谷隐隐有灯火闪烁,大概黄老太正坐在老桂花树下,看着红绳黄鼠狼舔米酒碗呢。
她大概也明白,这山里的事,从来不是靠算计能成的。你护着林子,林子就护着你;你帮着生灵,生灵就帮着你。就像今晚的月光,不偏不倚,正好照亮了院里的萝卜地,也照亮了黑风口那条蜿蜒的路。
明天赶集,该给王婶带两斤新炒的瓜子。她总说,嗑着瓜子听人唠嗑,比啥都舒坦。
我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光里,手链上的青石珠子轻轻晃着,像颗眨动的眼睛。
陈九,你看,这院子没拓大,可萝卜长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