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办公室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明晃晃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陈美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对着窗户，整个人仿佛被镶嵌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一夜未眠。
愤怒的浪潮在深夜达到顶峰后，终于开始缓慢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狼藉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虚脱感。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下方是浓重的青黑，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
那份被她视为“铁证”的手机照片，依旧停留在屏幕上，像一块灼人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线，也烫着她的心。
可当最初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渐渐平息，理智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开始顽强地冒出头来。
她伸出纤细却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放大照片，再放大，几乎要将每一个像素都看得清清楚楚。
《荣华百货与诚信商贸股权收购及人员安排意向备忘录（内部讨论稿）》……
这标题，此刻再看，似乎……有些过于直白，甚至带着点刻意？正规的商业并购，初期接触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弄出这么一份带着具体人员安排、甚至“内部接应”条款的备忘录吗？这不合常理。
还有赵志强的那个签名……
她盯着那个熟悉的笔迹，确实是模仿得以假乱真，连她这个看过他不少签批文件的人，乍看之下都难以分辨。可是……如果真是他签的，在那样一份涉及重大利益和背叛的合同上，他的笔迹会如此平稳，没有丝毫的犹豫或颤抖的痕迹吗？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赵志强冲进办公室时的样子——他脸上那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震惊，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那因为急切辩解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有最后那深深看她一眼后，眼底深处那抹混杂着痛楚、失望和……认命般的死寂……
那不是一个阴谋被戳穿的人该有的反应。
至少，不完全是。
一个处心积虑的背叛者，在被当场抓住时，更多的应该是慌乱，是狡辩，是试图寻找漏洞脱身，而不是像他那样，在最初的震惊和急切辩解后，流露出一种近乎心死的、放弃挣扎的沉默和……委屈？
这个词冒出来，让陈美玲的心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刺痛和不确定。
难道……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周伟强……他这个表哥，为了利益，确实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伪造合同，嫁祸于人，对他来说并非不可能。
可是……万一是赵志强演技太高明呢？万一他当时的震惊和委屈都是装出来的呢？
两种念头在脑海里激烈地拉扯着，让她心烦意乱，头痛欲裂。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将手机屏幕按熄，不想再看。
不行，不能光凭感觉。她需要更多客观的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思绪，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行政主管李小红的号码，声音尽量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只是略微有些沙哑：“小红，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没过多久，李小红就敲门进来了。她今天穿了一套深色的职业装，显得比平时更加稳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敏锐地注意到陈美玲不佳的脸色和那难以掩饰的疲惫。
“陈总，您找我？”李小红站在办公桌前，轻声问道。
陈美玲没有立刻抬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似乎在斟酌措辞。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眼，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李小红身上，语气也尽量放得平淡，像是在闲聊。
“小红，最近公司各方面都还正常吧？尤其是销售部那边，赵……”她顿了一下，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滚，才略显生硬地吐出来，“赵志强他负责的那块，没出什么纰漏吧？我最近忙，也没太多时间过问。”
李小红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陈总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她面上不动声色，认真地回答道：“陈总，销售部近期整体运行平稳，几个主要客户的合作都很顺利，业绩也在稳步提升。赵经理他……在工作上一直很尽责，没听说出什么大的纰漏。”
她刻意强调了“工作上”和“尽责”这两个词。
陈美玲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又状似无意地追问：“那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比较异常的行为？或者，有没有和什么……不太相关的人，比如其他公司的人，走得比较近？”
她问得含蓄，但李小红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这是在怀疑赵志强与外人有不正当接触。
李小红几乎没有犹豫，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异常行为？我没有观察到。赵经理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大部分时间都扑在工作上，要么就是在外面跑客户。至于和其他公司的人接触……除了必要的业务往来，比如之前好万家超市的李总，或者一些供应商的代表，都是正常的工作交际，没见他和什么特别的人，尤其是……荣华百货那边的人，有过私下接触。”
她顿了顿，看着陈美玲微微蹙起的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陈总，我知道我不该多嘴。但以我这段日子和赵经理共事的观察来看，他这个人，可能有些闷，不太会说话，但做事绝对踏实，对公司的忠诚度……我觉得是很高的。他母亲身体不好，他很珍惜这份工作，不太可能……做出什么损害公司利益的事情。”
李小红的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陈美玲本已泛起涟漪的心湖。
没有异常行为，没有可疑接触，连最熟悉他日常工作状态的李小红都认为他忠诚度高……
这些信息，与她之前认定的“背叛”形成了微妙的矛盾。
陈美玲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让人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她挥了挥手，示意李小红可以离开了。
李小红看着她依旧凝重疲惫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可能起了一些作用，但并未完全打消陈总的疑虑。她暗暗叹了口气，应了一声，安静地退出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陈美玲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李小红的话，以及她自己重新审视那份“证据”时发现的疑点，像是一根根细小的丝线，开始缠绕、拉扯着她原本坚固的判断。
难道……真的错怪他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开始疯狂滋长，带来的是另一种更加沉重的、夹杂着懊悔和不安的情绪。
可是……那份合同，那个签名，又该如何解释？
周伟强虽然可能搞鬼，但伪造得如此逼真，连她都差点骗过……
真相，仿佛被笼罩在一团浓雾之中，看不清，摸不着。
而她，正站在这迷雾的中央，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