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的宫宴,名为家宴,实为猎场。
天还未亮透,相府的丫鬟们便已在苏浅月的院子里忙碌起来。炭盆烧得旺旺的,映得人脸上都泛着一层暖光,可空气里那股子无形的紧张,却比窗外的寒气更冻人。
青禾捧着一件织金云霞纹样的华贵宫装,眉心紧锁:“小姐,今日宫宴,太后和皇后娘…娘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您看,要不要穿得更……更低调些?”
苏浅月正在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将一根素银簪子插入发髻。镜中的她,未施粉黛,一身月白色的素面锦裙,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了几丛疏落的兰草,清雅得像一株雪中寒梅。
“为什么要低调?”她从镜中看着青禾,“她们想看我心虚,我偏要坦荡。她们想看我畏缩,我偏要挺直腰杆。这口气还没开始争,自己先软了,那还斗什么?”
她拿起妆台上的一支眉笔,轻轻描摹着眉形。她的动作很稳,像是在画一幅工笔画,每一笔都胸有成竹。
“再说,今日这顿饭,可不是白吃的。”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自言自语,“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的观众,想必‘委屈币’的进账,会很可观。”
青禾听得一愣,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家小姐重生回来后,这脑回路总是清奇得让她跟不上。旁人避之不及的羞辱,在她眼里,竟成了可以创收的买卖。
相府门外,马车早已备好。苏哲立在车旁,穿着一身崭新的朝服,神情肃穆。看到苏浅月走出来,他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最终只化为一句:“走吧。”
父女二人同乘一车,一路无话。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打着前奏。
抵达宫门,下了马车,一股皇城特有的、混杂着香薰与权势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各府的马车络绎不绝,珠光宝气的贵妇与身着官服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言笑晏晏,却又彼此疏离。
苏浅月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有钦佩,有嫉妒,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尤其是那些勋贵世家的女眷,看着苏浅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打破了所有规矩的异类。
“那就是苏家大小姐?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女性领袖’,连皇上都下旨褒奖了。”
“哼,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搅动风雨,成何体统!看太后娘娘今日如何敲打她!”
这些窃窃私语,苏浅月听得一清二楚,却恍若未闻。她跟在苏哲身后,目不斜视,步履从容,仿佛走在自家的后花园。
宴设在太和殿。殿内金碧辉煌,地龙烧得极暖,与殿外的天寒地冻判若两个世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宫女们如穿花蝴蝶般捧着佳肴美酒穿梭其间。
苏浅月的位置被安排在女眷席的末端,一个不甚起眼,却又恰好能被主位看清的位置。她一落座,便感受到了几道分量十足的视线。
上首,刘太后一身暗红色绣金凤纹样的常服,脸上带着惯常的、仁慈的微笑,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她身旁的陈皇后,妆容精致,端庄得体,垂下的眼帘却遮不住眼底的冷光。
另一侧,太子赵玦正与几位皇子谈笑,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苏浅月的方向,带着几分关切。而不远处的赵衡,则阴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苏浅月还看到了贤妃李氏。她坐在一个稍远的位置,看到苏浅月望过来,不动声色地对她举了举杯,算是打了招呼。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宴会进行了一个时辰,仿佛一切都和谐而美好。就在众人觉得今晚或许会平安度过时,主位上的刘太后,放下了手中的玉筷。
丝竹声戛然而止。
“哀家近来,总听宫外有些新鲜事。”刘太后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听说,青州有数百妇人,徒步千里,来京城告状。此事,还与相府的苏大小姐有关?”
来了。
苏浅月心中平静,缓缓起身,屈膝行礼:“回太后娘娘,确有此事。”
“哦?”刘太后拉长了语调,“苏大小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号召力,能引得数百妇孺追随,真是让哀家……大开眼界啊。”
她嘴上说着“大开眼界”,语气里却满是讥讽。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皇后立刻接过了话头,她站起身,脸上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母后,您有所不知。苏小姐此举,虽说是为民请命,却也开了极坏的先河。女子当三从四德,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如此大张旗鼓,聚众入京,成何体统?这若是让天下女子都效仿,岂不乱了纲常?”
这一唱一和,直接将苏浅月为民请命的功绩,扭曲成了“牝鸡司晨,祸乱纲常”的罪名。这顶帽子扣下来,便是皇帝也难以辩驳,因为她们攻击的,是这个时代最根深蒂固的礼教。
苏哲的脸色沉了下来,正要出列辩解,苏浅月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无力的。她们要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个可以当众打压她的由头。
果然,刘太后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哀家也知苏大小姐是好心,只是……到底年轻,不懂规矩。这女子的德行,是立身之本,万万不可轻忽。皇后,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回母后,”陈皇后恭敬地答道,“儿臣以为,苏小姐并非本性顽劣,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当此之时,应让她重温女德,明晰妇道。儿臣特意备下了一本《女诫》,请苏小姐当众诵读一遍。一来,可让她自己反省;二来,也可让在座的各位女眷,引以为戒。”
话音刚落,一名太监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上,赫然放着一本崭新的《女诫》。
满殿哗然。
当众罚跪,诵读《女诫》,这对于一个未出阁的相府嫡女而言,是何等的羞辱!这比直接掌嘴、罚俸,要狠毒百倍。这是要将苏浅月的傲骨,当着全天下权贵的面,一寸寸碾碎。
赵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霍然起身:“母后,皇……”
“太子坐下!”刘太后冷冷地打断了他,“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关乎天下纲常,你一个男子,懂什么?”
赵玦被噎得满脸通红,却无法反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浅月身上。他们想看到她惊慌、哭泣、求饶。
然而,苏浅月只是静静地站着。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刘太后和陈皇后那志得意满的脸,最后,落在那本《女诫》上。
她缓缓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殿中央。
没有一丝犹豫,她屈膝,跪下。
【叮!遭受当众羞辱,被太后、皇后联合打压,委屈币+2000。】
【叮!触发“万众瞩目”场景,羞辱效果加倍,精神损失+1000。】
冰冷坚硬的白玉石板,寒气透过薄薄的裙衫,瞬间侵入骨髓。殿门大开着,凛冽的冬风卷着雪粒子,呼啸着灌入温暖的殿堂,直直地吹在她单薄的背影上。
她跪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那名太监将《女诫》递到她面前,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也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苏浅月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本书。书页崭新,墨香扑鼻,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束缚了女子千年的枷锁。
她捧着书,却没有立刻开口。寒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怜悯的,嘲讽的,看好戏的……
她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了前世雪夜中毒时的灼痛。
但这一次,她没有慌乱,也没有绝望。她的心中,反而燃烧起一团前所未有的火焰。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越过重重的人影,直直地射向了御座之侧,那个因病而设的、铺着明黄锦垫的软榻——皇帝赵衍,正半倚在那里,用一种复杂的、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就是现在。
苏浅月捧着那本《女诫》,清冷的目光迎上皇帝的视线,朱唇轻启,即将发出的,却不是书上的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