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锋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脚背肿得像个馒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胳膊、肩膀、后背,没有一处不酸,不痛。但他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校场,完成严伯的功课,然后继续跟王铣教头安排的那些“非人”训练较劲。
用脚挑石锁,单腿站晃绳,蒙眼躲棍子……日子就在这枯燥至极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他晒黑了,瘦了,但眼神里的浮躁却彻底沉淀下来,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渐渐敛去了表面的毛刺。
这天,他正咬着牙,试图用早已麻木的脚背将第三个石锁挪动半分,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战王府的二公子吗?怎么在这儿跟牲口似的使笨力气呢?”
墨云锋动作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林侧妃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林宏。以前常跟在他屁股后头溜须拍马,自从他被王铣收拾服帖、埋头苦练后,这家伙就阴阳怪气起来。
他没理会,继续跟石锁较劲。
林宏见他不答话,以为他怂了,得意洋洋地走近几步,故意大声对身边的同伴说:“瞧瞧,好好的公子哥不当,非要去当马夫的学生,学些下贱把式,真是自甘堕落!我看啊,是王妃娘娘没人可用,随便找个老残废来糊弄……”
“你闭嘴!”墨云锋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剐向林宏。他自己可以忍受嘲讽,但绝不容许有人诋毁王教头,更不容许有人非议母亲虞怀瑾!
林宏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得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怎么?我说错了?那老王头不就是个养马的瘸子吗?能教出什么好东西?难不成还能教你王爷那套名震天下的‘破军枪法’?做梦去吧!”
破军枪法!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墨云锋脑海中炸响。那是他父亲墨骁珩的成名绝技,战场上不知挑落多少敌将,是他从小听到大、向往至极的传说!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丢开石锁,一步步走向林宏,周身气压低得骇人:“你,再说一遍?”
林宏被他气势所慑,色厉内荏地叫道:“说……说就说!破军枪法也是那老马夫能教的?他配吗?你练这些玩意儿,一辈子也摸不到破军枪的边儿!”
就在这时,一个毫无波澜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即将燃起的火苗。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
王铣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校场边,依旧是那副佝偻着背、慢悠悠的样子。他看也没看林宏,目光落在墨云锋身上:“精力过剩?再加一组石锁。”
林宏见到正主,气焰顿时矮了三分,嘟囔着“晦气”,拉着同伴灰溜溜地跑了。
墨云锋却没动,他胸口剧烈起伏,盯着王铣,眼睛里燃烧着灼热的渴望和一丝被羞辱的愤怒:“教头!他……他说的是真的吗?您……您会破军枪法吗?”他声音带着颤,既是期待,又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王铣混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想学?”
“想!”墨云锋毫不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那是他父亲的枪法,是他梦想的化身!
王铣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朝着西院他那间简陋的偏房走去。
“跟我来。”
墨云锋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强忍着脚痛,快步跟了上去,连呼吸都放轻了。
西院偏房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墙角立着一个长长的、用粗布严密包裹的物件。
王铣走到那物件前,伸出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轻轻抚摸着包裹的粗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墨云锋都快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遥远:“王爷的破军枪法,不在于招式多么繁复华丽,在于一个‘势’。”
他猛地扯开粗布!
尘埃在光线中飞舞,一杆长枪静静显现。枪身是深沉的暗红色,仿佛浸染过无数鲜血,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划痕。枪头雪亮,寒光逼人,形状并非寻常的花枪,线条更加简洁、凌厉,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
这杆枪一出现,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
墨云锋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杆枪,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持它驰骋沙场的英姿。
“破军之势,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王铣的声音将墨云锋从遐想中拉回,“练这枪法,先要练胆,练意,练一颗无畏之心。招式易学,‘势’难成。”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的墨云锋:“你现在,连拿稳这杆枪的资格都没有。”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墨云锋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
“为……为什么?”他不甘心地问。
“心浮气躁,根基虚浮,徒有蛮力,不明刚柔。”王铣毫不留情,“现在的你,拿着它,只会辱没了这杆枪,辱没了这套枪法。”
墨云锋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屈辱感涌上心头。他这些天吃了这么多苦,难道还是不行吗?
“那……那我该怎么才能有资格?”他咬着牙问。
王铣没有回答,而是将那杆沉重的破军枪重新用粗布仔细包裹好,放回原处。然后,他走到房间中央,面对墙壁,缓缓摆了一个最基础、最普通的马步姿势。
“想学破军枪?”他背对着墨云锋,声音平静无波,“就从这里开始。”
墨云锋愣住了。扎马步?这比他之前挑石锁、站晃绳看起来还要“低级”!
“教头,这马步我早就会了!”他忍不住道。
“会?”王铣嗤笑一声,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顶着一炷香,腰不塌,胯不松,气不浮,神不散,身如磐石,意与地合。你,做得到吗?”
墨云锋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能,但在王铣那即便背对也如山岳般稳固的姿态面前,他的话哽在了喉咙里。他忽然意识到,王铣说的“马步”,和他理解的,根本是两回事。
“练枪先练桩,脚下无根,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王铣的声音缓缓传来,“王爷当年,为了练这破军枪的‘根’,在梅花桩上站了三年,在瀑布底下冲了三年。你,才吃了几天苦?”
墨云锋彻底沉默了。父亲的身影,王教头的话语,还有那杆仿佛蕴含着无尽故事的破军枪,像一道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仅存的那点侥幸和浮躁。
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真正的武道高峰面前,原来真的只是刚刚起步。
他没有再争辩,没有不甘。他默默地走到王铣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面对着墙壁,摆开了马步姿势。
一开始,他觉得这很简单。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腰开始酸,腿开始抖,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他想动,想调整,但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王铣那如同雕塑般稳固的身影,他死死咬住了牙关。
一炷香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呼吸变得粗重。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要跪倒时——
“噗通!”
他终究没能撑住,重重地摔倒在地,尘土沾了满身。
疲惫、羞愧、还有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趴在地上,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地面。
王铣终于收起了姿势,转过身,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任何嘲笑,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现在,还觉得简单吗?”
墨云锋抬起头,脸上混着汗水和泥土,他看着王铣,看着那被重新包裹好的破军枪,想起父亲,想起自己曾经夸下的海口……
他猛地用手撑起身体,不顾浑身酸痛,挣扎着爬起来,再次面对墙壁,颤抖着重新摆开了那个看似简单至极的马步。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对抗身体的颤抖和想要放弃的念头。
王铣静静地看着他颤抖却倔强的背影,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
他没有再催促,也没有再指责,只是同样默默地再次摆开马步,陪着他一起,在这昏暗的房间里,面对着冰冷的墙壁,进行着这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修炼。
窗外,不知何时悄悄来到院外的虞怀瑾,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里面那一老一少两个如同扎根般的身影,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安心的弧度。
她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只要给予足够的耐心和磨砺,终将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而主院书房内,墨骁珩听着心腹低声回禀西院偏房内的情景,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他沉默地望着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脊,落在了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只能困守的校场方向。
破军枪……
他闭上眼,仿佛又感受到了那枪杆握在手中的沉甸甸的分量,以及那纵横沙场、一往无前的烈烈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