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一种超越了物理层面的寒冷，如同亿万根冰针，穿透皮肤、血肉，钻进骨髓，直插灵魂核心。这不是冻结的酷寒，更像是将存在的“热度”——生命的活性、意识的脉动、物质的共鸣——尽数抽走，投掷进一片绝对虚无的冰洋！
陆砚舟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下沉。是包裹他残躯的浑浊水流，连同这水流所承载的整个世界本身，正被无形的巨手拖拽着，坠向一片比宇宙真空更深邃、更寂寥的底部深渊。
浑浊。黄黑掺杂的河水带着泥沙、枯枝败叶腐烂后的粘稠残渣，以及一些难以名状的、如同剥落皮屑般的暗沉物质，遮蔽了所有视线。偶尔，水流会将一张残缺、肿胀、不知属于何种生物的灰败脸皮，或者一节带着粘稠附着物的巨大指骨残骸，猛地拍到陆砚舟紧闭的眼睑上，带来短暂的、毛骨悚然的触感，随即又被污浊的洪流卷走。
窒息感如影随形。每一次试图呼吸，吸入的都不是空气，而是冰冷、腥臭、带着腐化万物气息的冥河之水。这肮脏的激流强行灌入他的口鼻，冲刷着他破碎的内腑。他的肺部如同烧穿了几个洞的风箱，每一次呛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和淤血，混着漆黑的河沙，从他嘴角溢出，又被无情冲散。
意识模糊得像被河水搅碎的倒影。听觉也出了问题，水流激荡的哗啦声时而如同雷鸣灌耳，时而又遥远得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嗡鸣。在那深层次的嗡鸣背景音中，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一种极遥远、极轻微、仿佛是从数万米深的地壳断层里渗透出来的……叹息？亿万亡灵的集体叹息？还是这片古老水域本身沉重的呼吸？
陆砚舟唯一还算能保持感觉的，是他的左手。那只手，不知何时起，僵硬到如同被冻在冰川里的枯枝，却死死攥着缠在慕景沫手腕上的那截破碎布带。布带早已被河水浸透，滑腻冰冷。慕景沫冰凉的身体，此刻就如同一段在水中起伏的朽木，无声无息。
他用尽全身仅存的一丝感知力，试图去“看”水中漂浮的慕景沫。
浑浊黄黑的水流中，她像一具无主的浮木。褴褛的布裙如同褪色的海藻缠绕着身躯。那张原本精致清冷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覆盖着脏污的泥沙。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流水中如同死去的水草，毫无活力地贴在冰凉的眼睑上。最触目惊心的，依旧是她的后背。那片被强行塑化、熔铸而成的巨大琥珀结晶平面，在昏暗污浊的冥河水下，偶尔被涡流卷动时，才折射出一点微弱、浑浊、如同劣质玻璃的反光。结晶平面中心的深陷坑洞，已是一片彻底的死寂黑暗，再也找不到一丝银芒的痕迹。左手心的烙印处，同样沦为一片毫无生气的焦痕。
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挣扎，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息外露，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印记的空壳，只剩下这具被异化能量污染过的冰冷躯体，随波逐流。
“结束了……都……”陆砚舟脑中闪过模糊的念头，混杂着无法呼吸的痛苦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意识如同灌满污水的沙袋，加速沉沦。
就在他的视野即将被纯粹的漆黑覆盖，仅存的生命之火在冥河冰冷的拥抱中摇曳到极限的刹那——
嗡！
那种沉甸甸的、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古老意志……荒芜意志……如同蛰伏于深渊底层的终极猎手，再次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它不再如“死灯”般带着明确的秩序碾压力和毁灭意图。它只是“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片没有边际、没有时间、只有“空无”与“腐化”的终极荒漠！
这股意志瞬间穿透了浑浊冰冷的河水，穿透了陆砚舟破烂的衣物和皮肤，更深地渗透进他那早已支离破碎的意识核心！
轰！
陆砚舟脑中嗡鸣炸响！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攫住了他最后的意识！
不是剧烈的痛苦，不是冰冷的绝望。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剥离”！
被那双无形巨手穿透的不是他的身体，是他存在的“质感”！构成他灵魂物质基础的某种东西，他赖以证明自己活着的“核心概念”，正被这股荒芜意志强硬地、不容抗拒地剥离、冲刷、分解！
刹那间，陆砚舟感觉自己不再是实体。
他变成了河水中一团最普通不过的浑浊泥沙颗粒，被水流肆意揉捏、卷起又抛下；又变成了一块漂浮的碎木头，内部被河水蛀空，朽烂不堪，即将粉身碎骨；或者干脆就是河底一块毫无价值的砾石，被永恒冲刷、磨损、归于尘土……
他甚至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肉体被水流裹挟着翻滚，那条失去手臂的肩部断口处覆盖的惨白晶膜，在污浊河水中闪烁着鬼祟的微光……这一切景象，都成了遥远岸边的风景，冷漠而陌生。
“被分解了……在被这水流……在被这河……分解成最初的材料……”陆砚舟的念头，如同风中飘散的蛛丝，“连意识也在消散……变成……背景的一部分……”
他正在被冥河本身的恐怖特质——那无情的腐化、衰亡、消解一切存在实感的力量——强行同化！而这股降临的荒芜意志，则是催化这个过程的终极腐蚀剂！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微弱的力量，顺着他唯一还保持着一点“存在感”的左手猛地传了过来！
是慕景沫身体传来的力量？
不！更像是他紧攥着的那截破碎布带，在极速奔流的冰冷河水中被猛地拉紧、绷直！带来的惯性拉扯！
这股现实层面的力道，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短暂刺破了陆砚舟正滑向虚无和物质解构的意识泡沫！
他猛地“清醒”了万分之一个弹指的时间！
浑浊激荡的黄色浊流撕扯着他的眼帘。视线强行聚焦了一瞬！
就借着这如同回光返照般的、被污浊河水灌满血丝的模糊视野，陆砚舟看到——并非慕景沫动了起来。
是他俩的身体被一股更强大的潜流吸卷着，重重地撞进了水底下涌的一片异常粘稠、如同巨大沼泽般缓缓蠕动的——淤泥地带！
就在这河床底部，粘稠如凝胶的淤泥带如同活物的腐肉堆积层，在缓慢而沉重地涌动。淤泥表面翻滚着大量腐烂沉积物形成的巨大气泡，气泡破裂，释放出更加浓郁的死亡与污秽的气息。
而真正让陆砚舟濒死的意识都为之冻结的是淤泥底部——透过粘稠的暗流和淤泥翻涌的间隙，他惊鸿一瞥地看到了——数不清的巨大、惨白的骸骨！
它们被深深掩埋在污黑发亮的淤泥之下，如同深埋于亿万年地质层中的远古遗藏，只露出一部分狰狞的头骨、断裂的巨大利爪、或扭曲到非人形态的脊柱残骸。这些骸骨每一块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与凶戾，材质闪烁着一种黯淡却坚硬的惨白，像被某种极致的力量淬炼、侵蚀后又抛弃于此。骸骨之上，更有一种极其微弱、带着腐朽意味的符文烙印在缓缓流转，每一个符文都如同凝固的痛苦与毁灭具象，那是比陆砚舟所理解的“道”、他所见过的任何神兵利器上残留的印记都要更加古老、更加原始的规则烙印——一种生命被彻底榨干后、被极致污秽扭曲过的力量残留！
冥河腐化之力与荒芜意志的双重腐蚀之下，它们竟还未完全消散！依然保留着凶煞的轮廓和残存的烙印痕迹！它们生前是何等强大恐怖的存在？！
陆砚舟无暇震撼，更没有恐惧。因为就在他看到这些骸骨的瞬间，他的身体，连同失去意识的慕景沫，被那股湍急的潜流狠狠拽进了那粘稠、厚重、充满致命吸附力的淤泥层里！
冰冷！沉重！窒息！
如同被投入了亿万尸骸熬煮成的粘稠沥青之池！
淤泥疯狂地包裹上来，带着恐怖的吸力和腐蚀力，试图分解、吸纳这两个闯入其领域的“异物”！
陆砚舟挣扎的本能都被淤泥吞没。他最后的感知仅剩左手的紧握——那截布带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拉力。他浑浊、灌满泥水的视线模糊地投向淤泥包裹中的慕景沫。
她毫无反应。污浊的淤泥如同活物般爬上她的身体，覆盖了她褴褛的布裙和苍白的肌肤，试图将她也同化成这腐烂淤泥的一部分。然而——
那股笼罩天地的荒芜意志，在触碰到慕景沫身上那片巨大的、污浊的琥珀结晶平面和后心处的深陷坑洞时，竟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反应！
嗡！
一种极其低微、却穿透淤泥的震荡感传递开来。并非源于慕景沫的意志（她似乎已无意志），更像是她身体上那片凝聚了混沌、死灯冻结秩序、“苍白啃食”诅咒残余等多种冲突力量的琥珀结晶平面——成为了这些淤泥腐蚀力的优先对象？或者说……成了它汲取荒芜之力的媒介和通道？
陆砚舟的视线模糊，但死前的直感却异常清晰。
他看到慕景沫背后那片巨大的琥珀结晶平面上，原本死寂的污浊反光，竟开始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频率极其微弱地闪烁起来！尤其是那些遍布结晶、如蛛网般的龟裂缝隙，在浑浊粘稠的淤泥侵蚀包裹下，其深处残留的污秽能量痕迹（包括那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苍白诅咒烙印残余），竟开始贪婪地汲取淤泥深处弥漫开的、源自无数惨白骸骨的腐朽气机和荒芜意志！
她身体上的结晶伤疤，正在被动地吞噬着这河底最污秽、最恐怖的力量！那些龟裂缝隙如同深渊巨口般无声开启，而慕景沫昏迷的身体，如同一个被动的祭坛，承受着这前所未有的侵蚀！
更恐怖的变化发生了！
随着结晶平面上细微的能量被引动，慕景沫那紧贴在一大块暗色污泥上、呈现恐怖凹陷的背部中心点——那片由最混乱规则凝聚成的坑洞深处——竟缓缓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粘稠的……光线？
没有颜色。没有温度。更没有生机。那只是纯粹的……“流质”的“空无”。
它缓慢地从坑洞核心渗出，如同最缓慢流淌的污浊液体，开始一点一点地顺着她背部结晶平面的凹陷弧度向下流淌。所过之处，并非留下痕迹，更像是那空洞的“空无流质”在缓慢侵蚀、消融着所接触到的一切！皮肤？早已成为结晶平面的一部分。血肉？在之前混沌漩涡爆炸时已被规则力量瞬间熔铸！现在被消融的，是那结晶体本身更深层的物质结构与烙印痕迹！
如同将一块残缺的海绵放入墨汁之中，慕景沫背后那巨大的琥珀结晶创面，正在被动地、毫无抵抗地被渗出的空洞流质缓慢浸染、吞噬、融入！她的身体被腐化侵蚀的过程，竟变成了某种更加诡异和深沉的规则层面解体！
这变化引起了淤泥更剧烈的反应。淤泥翻滚着，如同被投下饵料的饿兽，涌动得更快了！大量淤泥从更深处被翻涌上来，露出更多惨白的巨大骸骨和上面扭曲断裂的符文！
就在陆砚舟的意识即将被粘稠的淤泥和侵蚀灵魂的荒芜意志彻底覆盖的最后一刹——
他下沉的视角，无意间瞥向了那片缓慢蠕动、翻滚着污浊物质的河床淤泥更深层——
在几根巨大得如同蛮荒时代梁柱的惨白脊椎骨上方堆积的、最粘稠、最污黑的泥层表面……
淤泥……在蠕动，在堆积……缓慢地……凝聚出了一个……巨大的人脸轮廓！
那轮廓极其模糊、扭曲，几乎只是光影在淤泥翻滚间留下的瞬间扭曲。但陆砚舟最后一点濒临消散的直感却尖锐地捕捉到了其中蕴含的、难以言喻的惊悚！
那不是雕刻，不是幻象。是淤泥本身承载了亿万年的死亡、污秽、衰败与惨白骸骨残余意志后，在特定地点、特定时刻——就在此刻——短暂凝聚出的一个“形象”！一个由纯粹“空无”的荒漠意志、“腐朽”的冥河本质与那些惨白骸骨残留的“被囚禁”怨念扭曲融合后形成的……模糊投影！一张……冥河淤泥形成的面孔！
那张巨大而虚幻的泥塑“面孔”上，似乎没有具体的五官细节。但在那淤泥堆积的眼窝位置，陆砚舟感觉自己与某种东西对上了！
不是视线交汇。是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注视”。
一种俯瞰蝼蚁沉浮、漠视万物消亡的，纯粹冰冷的……“容器之观”！
仿佛这片冥河淤泥本身有了某种瞬间的“知觉”！它只是在“看”着两个即将被融入它体内的新成分，如同在审视一块即将落入淤泥深处的腐肉，毫无波动，只有永恒的沉埋。
嗡——
陆砚舟仅存的意识在这无法理解的恐怖注视下彻底碎散。冰冷的、粘稠的淤泥彻底包裹了他残存的身体，也掩盖了前方慕景沫那被缓慢侵蚀的琥珀结晶后背。
四周只剩下沉重淤泥缓慢涌动的粘稠感，以及那古老荒芜意志无声渗透每一个“存在”、加速其分解为原始背景材料的绝对寂静。
那浑浊的水流声、淤泥气泡破裂的噗噗声……都仿佛成了遥远的哀鸣。
身体在淤泥的包裹下加速下沉，被拖向那片惨白骸骨构筑的未知囚笼深处。下沉的过程中，陆砚舟最后的混沌感知只剩下那无形沉甸甸的恐怖意识——
空无。
永恒的沉沦。
万物终点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