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我愿意。”
三个字，掷地有声，在昏暗的油灯下荡开细微的回音，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怯懦。陆青璃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纷乱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凝聚成冰冷的决心。
老烟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向床边小桌的一个抽屉。
扳手立刻会意，上前小心地打开抽屉。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件旧工具，一小捆用油布包裹的物件，以及一张看起来极其古老、边缘已经磨损的塑料卡片。
扳手拿出那张卡片，递给陆青璃。
卡片很轻，表面没有任何标识或文字，只有一些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凸纹理。
“这是……”陆青璃疑惑地接过。
“陆远……当年留下的……最后几个安全屋的……通用权限密钥……”老烟斗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里艰难地挤出来，“他这个人……总是喜欢……留后手……其中一个……就在‘遗忘坟场’……那里……或许有他……没来得及……或者……不敢放在明面的……东西……”
遗忘坟场！外祖父信息里提到的地点！
“我们需要你去那里……找到它……”老烟斗的目光充满期望，又带着沉重的嘱托，“‘锈蚀齿轮’……会为你提供掩护和支援……但进入内部……只能靠你自己……那把‘钥匙’……也只有你能……真正开启……”
陆青璃紧紧攥住那张冰冷的权限卡，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外祖父留下的勇气。
“我该怎么做？”
“扳手……会安排……”老烟斗的精力似乎已经耗尽，眼睛缓缓闭上，呼吸变得更加微弱而急促，“小心……‘巢穴’的视线……从未……离开……”
扳手默默上前，为老人戴好氧气面罩，示意陆青璃出去。
撩开帘子，回到相对喧闹的据点大厅，陆青璃依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刚刚接收的信息太过巨大，几乎重塑了她的整个世界。
扳手跟在她身后，脸色依旧凝重，但看她的眼神似乎少了一些之前的隔阂，多了一丝复杂的认可。
“你都听到了？”他声音低沉。
陆青璃点头。
“那就做好准备。‘遗忘坟场’不是郊游的地方。那鬼地方在战前是个大型数据中心，后来被打烂了，辐射、变异生物、还有各种不稳定结构……比‘巢穴’的追兵好不了多少。”扳手语气严肃，“我们会尽量把你送到外围。剩下的路，以及进去之后，就看你自己了。”
“谢谢。”陆青璃轻声道。
“别谢太早。”扳手哼了一声，“你要是死在里面，老子这趟就算白折腾了。跟我来，你需要点装备，总不能空着手去闯坟场。”
他带着陆青璃穿过大厅，走向一个堆满各种武器和装备的角落。几个正在保养武器的队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陆青璃身上停留片刻，又沉默地低下头去。悲痛的气氛依旧笼罩着据点，但一种坚韧的、准备继续战斗的意志也在悄然凝聚。
扳手从一个锁着的柜子里取出一套灰绿色的、看起来还算合身的旧作战服，一双加固靴底的徒步靴，一个半旧的水壶和一个装满了压缩口粮的腰包。
“穿上。你的衣服太扎眼了。”他把东西塞给陆青璃，然后又拿起一把保养得不错、带有军用刺刀的老式突击步枪，以及几个压满实弹的弹匣，“会用吗？”
陆青璃接过沉甸甸的步枪，有些无措地摇头。避难所的训练里可没有这个。
扳手啧了一声，拿过步枪，极其熟练地拉动枪栓，检查膛线，然后简单粗暴地教了她最基础的瞄准、射击和更换弹匣的动作。
“遇到东西，对准了，扣这个。别瞎扫射，子弹不多。刺刀捅比枪托砸好用。记住了？”
陆青璃紧张地点头，努力记下每一个动作。
扳手又递给她一个小型医疗包，里面有一些基础的止血带、消毒剂和止痛针。“受了伤自己处理，别指望有人能随时救你。”
最后，他拿出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屏幕略显粗糙的便携式GpS定位仪，在上面快速输入了几个坐标。
“这是‘遗忘坟场’外围的坐标，以及老烟斗推测的可能入口区域。这玩意儿在坟场里面信号可能会受干扰，别太依赖它。”
陆青璃将所有这些装备一一接过，穿戴整齐，将沉重的步枪背在肩上，一种陌生的、肩负着生存重量的实感压了下来。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天黑以后。”扳手看了一眼据点顶部悬挂的一个简陋时钟，“你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闭眼眯一会儿。接下来的路，没时间让你打盹。”
他指了指角落一张空着的、铺着脏毯子的床铺。
陆青璃没有拒绝。她的身体和精神确实都到了极限。她走到床边坐下，却没有丝毫睡意。手腕上的灵炬印记安静地潜伏着，外祖父的笔记贴身放着，那张权限卡被她紧紧握在手心。
母亲破碎的意识，弟弟的下落，外祖父的牺牲，“巢穴”的威胁，“创世之火”的谜团……所有的一切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或许有一个小时。她是被扳手粗鲁的推搡惊醒的。
“该走了。”
据点里的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只留下几盏必要的照明。一小队人马已经准备就绪，算上扳手和陆青璃，一共八人。每个人都全副武装，面色凝重。
没有多余的告别，只有沉默的点头示意。老烟斗所在的帘子依旧低垂，没有任何动静。
扳手打了个手势，小队无声地滑入据点边缘的一条狭窄通风管道，再次进入了地下网络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的行进速度更快，更加沉默。扳手显然选择了一条更隐蔽但也更艰难的路线，经常需要攀爬锈蚀的梯子，或者匍匐穿过极其狭窄的缝隙。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尘埃和霉味，偶尔还能听到远处地下深处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怪异声响。
陆青璃咬牙紧跟，沉重的步枪不断磕碰着她的肩膀和背部，带来阵阵疼痛，但她强迫自己忽略。
大约艰难行进了两个小时，扳手示意队伍停下。前方是一道被巨大碎石半掩埋的出口，一丝丝带着污染尘埃的、灰白色的月光，从缝隙中渗漏下来。
“上面就是地表了。从这里往东再走大概五公里，就是‘遗忘坟场’的外围隔离墙。”扳手压低声音，用战术手电照着GpS，“我们会在这附近制造点动静，吸引可能存在的眼线。你趁机会，从那个缺口出去，然后直奔目标。记住，进了坟场，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其他队员开始默契地检查武器，分散到通道两侧的阴影中，构筑简单的防御和诱饵阵地。
扳手最后检查了一下陆青璃的装备，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活着进去，活着出来。别辜负了老烟斗，也别辜负了……为你死掉的那些人。”
陆青璃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扳手不再多言，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低声下令：“行动！”
刹那间，通道另一侧远处，响起了故意弄出的巨大金属撞击声，以及几声短促的点射！回声在幽闭的空间内不断回荡，足以吸引相当范围内的注意力。
“就是现在！走！”扳手低吼。
陆青璃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碎石缝隙中爬了出去！
冰冷、带着强烈辐射尘埃味道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她一阵咳嗽。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垃圾堆积场边缘，远处是模糊的、扭曲的城市废墟剪影。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能见度很低。
她不敢停留，根据GpS上模糊的指示，认准了一个方向，压低身体，开始奔跑。
脚下的地面泥泞而崎岖，布满了碎砖块和金属残骸。夜风呼啸而过，带着呜咽般的声响。她能听到身后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加激烈的交火声和爆炸声——那是扳手他们在为她争取时间。
她拼命奔跑，肺部如同燃烧，心脏狂跳不止。孤独和恐惧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她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念驱动着。
五公里的路程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和心境下，仿佛无穷无尽。她摔倒了无数次，手掌和膝盖被磨破，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裤腿。
终于，当天边开始泛起一丝诡异的、病态的灰绿色（黎明前的高辐射霞光？）时，她看到了目的地。
一道巨大的、望不到尽头的、由扭曲钢筋和破碎混凝土构成的断裂高墙，如同巨兽的尸骸，横亘在荒芜的大地上。墙体内外，耸立着无数焦黑、残破的建筑骨架，许多已经严重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和金属腐蚀的怪味，这里的辐射指数明显高得多，盖格计数器在腰间发出令人心慌的密集哒哒声。
这里就是“遗忘坟场”。旧时代数据中心的坟墓。
陆青璃找到一处墙体坍塌形成的巨大缺口，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内部更是破败不堪。街道被瓦砾掩埋，残存建筑的墙壁上布满了弹孔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痕迹。许多地方还能看到散落的、已经锈蚀成废铁的服务器机柜和粗大的、被切断的数据光缆。死寂是这里的主旋律，一种沉重的、被时光和灾难彻底摧毁后的寂静。
GpS的信号在这里变得极其不稳定，屏幕闪烁，坐标飘忽不定。
陆青璃只能根据老烟斗模糊的提示，向着坟场中心区域摸索前进。她紧握着步枪，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阴影和窗口。
咔嚓。
脚下突然踩碎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具半埋在瓦砾下的白骨，身上还挂着破烂的、印有某个公司Logo的制服残片。
她胃里一阵翻腾，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越往里走，建筑保存得相对完整一些，但那种阴森感却愈发浓重。她仿佛能感觉到无数数据幽灵在这片废墟中徘徊，那些曾经存储于此的海量信息，如今只剩下虚无。
根据外祖父的习惯和权限密钥的可能用途，她推测安全屋最可能的位置是在地下，某个具有电磁屏蔽或者结构特别坚固的附属设施里。
她开始寻找通往地下的入口——通风井、维修通道、或者车库入口。
废墟之中寻找特定目标极其困难。好几次她差点掉进隐藏的裂缝或者被突然坠落的碎石砸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空的灰绿色越来越明显，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白天的辐射量会更高，而且更容易暴露。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她在一个半倒塌的、有着巨大服务器农场标志的建筑后方，发现了一个向下的、被金属盖板封闭的斜坡入口。盖板严重锈蚀，但边缘似乎有近期被清理过的痕迹？
她心中一动，尝试着用力推动盖板。
嘎吱——
盖板比想象中要轻，被她推开了一条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一股陈腐的、带着微弱机油味的冷空气从下方涌出。
入口下方是一条陡峭的混凝土坡道，深入黑暗。坡道两侧墙壁上，居然还有残存的、应急照明用的荧光条纹，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绿光。
是这里吗？
陆青璃深吸一口气，打开步枪上的战术手电，光束刺破黑暗。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坡道向下走去。
坡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看起来就异常坚固的合金防爆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类似卡槽的接口。
陆青璃拿出那张权限卡，心跳加速。她颤抖着，将卡片插入卡槽。
嘀——
一声极其轻微的电子音。门内部传来复杂的机簧转动声。
咔哒。
厚重的防爆门缓缓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
成功了！
陆青璃抑制住激动，用力推开大门。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空间，空气循环系统似乎还在微弱运作，虽然充满了灰尘味，但并不憋闷。灯光随着门的开启自动亮起——是那种旧式的、昏暗的白炽灯管。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前厅或者缓冲间。除了简单的桌椅和几个空的储物柜，没有太多东西。墙壁上挂着一块已经停摆的电子钟，日期永远定格在了某个灾难日的第二天。
前厅另一端，还有一扇门。
陆青璃走过去，尝试拧动门把手——门没锁。
她推开门。
里面是一个更大的房间，更像是一个结合了生活区和工作室的避难所。靠墙放着简单的床铺、净水器、食物储存柜（虽然现在已经空了）。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台上散落着各种工具、拆解到一半的电子设备、以及一堆堆纸张泛黄的笔记和图纸。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正对面的整面墙壁。
那面墙上，钉满了各种照片、剪报、手绘的地图、以及写满了复杂公式和推演的纸张。所有的线索，都用不同颜色的细线连接起来，构成一张庞大、复杂、令人头晕目眩的关系网。
而在关系网的最中心，贴着一张略微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时代研究服、戴着眼镜、面容清癯温和的男人，正微笑着看着镜头。他的眼神睿智而深邃，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专注和真诚。
陆青璃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尽管照片上的人更年轻，更富有朝气，但她绝不会认错。
那是她的外祖父，陆远。
“渡鸦”。
她终于，找到了他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