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初歇,山路泥泞。
林尘拄着一根随手劈来的青竹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青云山脉外围的密林之中。他身上那件青云门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血渍,换上了一套从某个废弃猎户小屋中找到的、带着霉味的旧葛布衣裳。气息被他刻意收敛,压制到仅比寻常山民稍强一些的地步,混杂在雨后山林浓重的草木土腥气中,几乎微不可察。
每走一步,经脉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丹田气海空空荡荡,唯有右臂上那道沉寂的咒印,偶尔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提醒着他昨日的惊心动魄并非幻觉。
他需要尽快离开青云门的势力范围,越远越好。
三日不眠不休的跋涉,饶是他意志坚韧如铁,这具重伤未愈的凡胎肉身也已到了极限。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深邃依旧,平静地扫过周遭的一切,带着一种与这片生机勃勃的山林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沧桑。
终于,在翻过一道山梁后,视野豁然开朗。
山脚下,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穿过,两岸错落分布着大片稻田,绿意盎然。更远处,一座小镇的轮廓在薄暮中显现,青瓦白墙,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孩童嬉闹、妇人呼唤归家的声音,混杂着晚风,隐隐约约传来。
林尘站在山梁上,静静地看了许久。万载轮回中,他经历过无数类似的小镇,乞丐、流民、小贩、农夫……但每一次,他都只是匆匆过客,带着沉重的使命和记忆,麻木地行走,从未真正融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炊烟味道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撑着竹杖,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小镇名为“清水镇”,因溪得名。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两旁是各式铺面:米铺、布庄、铁匠铺、杂货店,还有一家门面不大的医馆。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药材的苦涩,以及牲畜粪便混合着潮湿青苔的复杂味道。
林尘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一个穿着破旧、面色苍白、拄着竹杖的陌生外乡人,在这交通要道旁的小镇,算不得稀奇。只有几个在街边玩耍的孩童,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便又追逐着跑开了。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林尘紧绷的心神,稍稍松弛了一丝。相比于青云门内那些或敬畏、或恐惧、或猜忌的目光,这种平凡的漠然,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他的目光扫过街道,最终停留在主街尽头,一家看起来最为破旧、招牌歪斜、写着“忘忧居”三字的简陋酒肆。这种地方,往往是三教九流汇聚,消息也最为灵通。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味和油炸花生米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酒肆里光线昏暗,只有寥寥几桌客人。一桌是几个敞着怀的脚夫,正大声划拳;另一桌则是个穿着绸衫、愁眉苦脸的商人,独自喝着闷酒;柜台后,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正打着哈欠。
林尘的出现,让喧闹声略微一滞。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但很快又移开了。一个落魄的江湖客,在这里并不罕见。
他走到角落一张空桌旁坐下,竹杖轻轻靠在桌边。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伙计懒洋洋地过来,用抹布随意擦了擦桌子。
“一壶热茶,两个馒头,一碟小菜。”林尘的声音沙哑低沉,丢出几枚在山上顺手采药换来的铜钱。他如今身无长物,这几枚铜钱已是全部。
“好嘞。”伙计收了钱,瞥了他一眼,没多问,转身去了后厨。
林尘静静地坐着,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八方。脚夫们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官府的税赋;商人唉声叹气,抱怨着货船被扣;邻桌两个看似游侠的汉子,则低声议论着最近山里不太平,有猎户失踪的怪事。
“听说了吗?往西三百里的黑风寨,前几天被一伙过路的强人给端了!寨主‘黑心虎’据说死得那叫一个惨,浑身干瘪,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一个游侠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恐惧。
“吸干精气?莫非是……山里的精怪作祟?”另一人惊疑道。
“谁知道呢!反正邪门得很!现在往西边去的商队,都加了倍的人手……”
吸干精气?
林尘闭合的眼皮下,眼珠微微一动。这手法,不似寻常精怪,倒有几分……魔道修士掠夺生机的痕迹。难道,魔神“荒”的触角,已经伸到这么远了?还是说,只是巧合?
这时,伙计端来了茶饭。粗陶碗里的茶水浑浊,馒头硬冷,小菜也只是几根咸萝卜。林尘却吃得缓慢而认真。万年岁月,他早已习惯了各种滋味,甚至更糟的处境。食物入腹,化作微薄的热量,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就在他慢慢咀嚼着冷硬的馒头时,酒肆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那人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儒衫,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几缕散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面容。他脸色酡红,眼神迷离,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手里还拎着个快见底的酒葫芦。
“周……周书生,您老又来啦?”伙计似乎见怪不怪,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无奈。
那被称作周书生的醉汉,含糊地应了一声,踉踉跄跄地走到林尘隔壁的空桌,“噗通”一声坐下,将酒葫芦往桌上一顿,扯着嗓子喊道:“老……老规矩!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
说完,他便伏在桌上,似乎醉得快要睡去。
然而,就在他伏下的瞬间,那被散发遮挡的目光,似乎极其随意地、飞快地扫过了林尘放在桌边的竹杖,以及林尘握着茶杯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
那目光,浑浊迷离之下,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冰雪般的清明。
只是一瞬,他便重新趴下,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林尘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高手。
虽然气息收敛得极好,几乎与凡人醉汉无异,但就在刚才那一眼扫过的瞬间,林尘万年淬炼出的灵觉,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如渊如岳的道韵。
这个看似落魄的醉书生,绝不简单。
林尘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继续喝茶,心中却已提起十二分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