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前哨站的审讯室,比陈末之前见过的那个更加冰冷、压抑。四壁是吸音的暗色材质,灯光从天花板正中央投下惨白的光束,精准地笼罩着房间中央那把固定的金属椅,仿佛舞台的追光,将受审者的一切细微反应都暴露无遗。
被暴熊擒获的渗透者,此刻就被禁锢在那把椅子上。特制的束缚带勒进他略显单薄的工装,镇静剂的效果尚未完全褪去,他低垂着头,杂乱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无意识抽搐的手指。他看起来如此年轻,甚至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与之前那疯狂引动精神风暴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指挥官、陈末,以及一名基地内经验最丰富的审讯专家,坐在光束之外的阴影里,如同沉默的审判者。暴熊如同门神般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眼神凶狠地锁定着目标,防止任何意外。王桐则守在审讯室外,负责警戒。
审讯专家率先开口,声音平稳而富有穿透力,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节奏:“李瑾,这是你在基地登记的名字,对吗?告诉我们,你来自哪里?是谁派你来的?”
年轻男子——李瑾,缓缓抬起头,露出刘海下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但迅速聚焦,掠过审讯专家,扫过阴影中的林指挥官和陈末,最后竟然定格在陈末身上。那眼神复杂,有残留的惊惧,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审讯专家的问题,而是看着陈末,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你……你就是那个能‘听见’世界声音的人?那个……试图修补‘神之伤痕’的……渎神者?”
他的用词带着浓重的“归一会”色彩,将“雾融”视为神恩,将锚点视为需要清除的“枷锁”或“伤痕”。
陈末没有被他带偏节奏,平静地反问:“听见声音?修补伤痕?这就是‘归一会’对我的定义?”
李瑾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定义?不,这是启示。你们在抗拒必然,在拖延伟大的回归。迷雾是净化,是恩典,唯有拥抱它,舍弃这污浊的旧世,才能获得真正的永生与安宁。”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被反复灌输后的机械感,但眼底深处,似乎又有一丝微弱的、属于他自身情感的挣扎。
“永生?安宁?”林指挥官冷声插话,语气如同冰碴,“东南亚那三个据点,数万在迷雾中哀嚎死去的人,他们得到了永生和安宁吗?这就是你们追求的‘回归’?”
李瑾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出现了一丝波动,但很快又被狂热覆盖:“那是……必要的牺牲!是回归路上的阵痛!他们的灵魂已归于神的怀抱,脱离了这物质的苦海!你们不懂!你们被这虚假的秩序蒙蔽了双眼!”
“蒙蔽我们的是你们扭曲的教义!”审讯专家试图拉回话题,“李瑾,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原本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是什么让你走上了这条路?告诉我,‘归一会’是如何联系你的?你们的据点在哪里?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家人?朋友?”李瑾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深刻的痛苦,但随即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他们……他们无法理解真理!沉溺于这即将崩塌的囚笼!我已获得新生,过去的李瑾已经死了!我为神使服务,为迎接新时代而战!”
他再次看向陈末,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渴求?“你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你‘听见’了,但你却选择抗拒?为什么?加入我们!以你的能力,必能成为神使身边的得力臂助,共同开启新纪元!何必为这注定消亡的旧世界陪葬?”
他竟然开始了反向招揽!
陈末微微眯起眼睛。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仔细地观察着李瑾。这个年轻人,与其说是一个被完全洗脑的狂热工具,不如说是一个在绝望和痛苦中,抓住了某种极端信仰作为救命稻草的迷失者。他的狂热之下,隐藏着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
“我听见的,不是神恩,而是两个世界濒死的哀鸣。”陈末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直指人心的力量,“我看到的,不是净化,而是文明被强行撕裂的痛苦。‘归一会’告诉你们拥抱毁灭是出路,但他们可曾告诉你们,毁灭之后是什么?是真正的净土,还是……永恒的虚无?是回归神国,还是成为规则碰撞下,连意识都无法保留的尘埃?”
他没有使用激烈的批判,而是用更宏大的视角,去质疑“回归”之后那被刻意模糊的“结果”。
李瑾愣住了,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发现那些被灌输的、关于新纪元的美好描述,在陈末这冷静而残酷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归一会从未清晰地描述过“回归”后的具体图景,只是不断强调那是“解脱”与“恩典”。
陈末趁着他心神动摇的瞬间,继续加压,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诛心:“你说过去的李瑾已经死了。那现在的你,又是什么?一个连自身存在意义都需要靠毁灭来定义的……傀儡?你为之献出一切(包括自我)的‘神’,又可曾给过你哪怕一丝,属于‘李瑾’这个个体的,真实的回应?”
“闭嘴!你懂什么!”李瑾猛地激动起来,试图挣扎,束缚带深深勒入他的皮肉,“神使引领我们!祂赐予我们力量!祂……”
“力量?”陈末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灵魂的防护,“你指的是你体内那种混乱、倾向于自毁的精神力?那真的是恩赐,而不是……某种代价高昂的污染?让你变得不像自己,让你在疯狂与毁灭的边缘徘徊?”
这句话,似乎狠狠戳中了李瑾内心最深的恐惧。他体内的能量确实极不稳定,使用起来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失控风险。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呼吸急促,眼神中的狂热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底下深藏的、一直被压抑的恐惧和迷茫。
“我……我……”他语无伦次,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审讯专家和林指挥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陈末这种抛开教义争论、直指对方个人体验和存在意义的拷问方式,效果出奇地好。
陈末站起身,走到光束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濒临崩溃的李瑾,给出了最后一击,也是……一个微弱的希望之光:
“李瑾,看看你周围。这个基地里的人,他们在挣扎,在建设,在保护,在寻找哪怕一丝延续文明的可能。这或许笨拙,或许希望渺茫,但至少,他们是在为‘生’而战,是在试图理解并驾驭规则,而不是跪地祈求毁灭的‘恩典’。”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死亡和毁灭从来不是答案,那是所有可能性终结的句点。而活着,理解,寻找出路,哪怕再艰难,也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现在,告诉我,”陈末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是选择继续做那个连自己都恐惧的、追求毁灭的‘皈依者’,还是……愿意抓住这微小的可能,重新找回那个或许并未完全死去的‘李瑾’,为我们,也为你自己,寻找一条真正的,‘生’的路?”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李瑾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他抬起头,泪水和汗水混杂在脸上,眼神中充满了激烈的挣扎。信仰的壁垒正在碎裂,长期被压抑的理智和对生的渴望,如同野草般从废墟中顽强地钻出。
他看着陈末,看着这个揭穿了他所有虚假安宁的人,眼中不再是狂热或恐惧,而是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绝望的希冀。
良久,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声音微不可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他们……计划在‘回响山谷’……举行一场大型‘降临仪式’……目的是……彻底污染……或者引爆……那里的‘基座’(锚点)……”
“时间……是下次‘雾潮’高峰……带队的是……‘暗瞳’祭司……”
他,选择了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