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殿下的考较
七皇子李睿说要在县城里“走走看看”，那就真的只是走走看看。
他没去修缮一新的县衙，也没去看起来最光鲜的几条主街，反而信步由缰，专往那些小巷子、老百姓扎堆的地方钻。陈小乐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不知道这位爷到底想看什么。
李睿背着手，走得慢悠悠，目光却像探照灯，扫过街面的青石板，扫过两旁店铺的招牌，扫过行人的脸色和衣着。他看到街道出乎意料的干净，几乎没有垃圾和污水横流的现象，微微点了点头。
他看到几个妇人从“陈氏工坊”的侧门出来，手里拿着刚领的工钱，脸上带着笑，互相商量着要去割点肉回家包饺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也看到了街角新设的公共厕所，以及墙上张贴的、图文并茂的“卫生须知”，嘴角似乎弯了一下。
那钱判官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就想开口，指着某处说“殿下您看，这定是面子工程”，或者“如此大兴土木，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但每次都被李睿用眼神或一个轻微的手势制止了。
走到城西，这里曾经是污水横流、贫民聚集的地方，如今虽然屋舍依旧算不上多好，但环境已是大变样。新修的排污渠有效地将生活污水引走，几个公共垃圾堆也由专人定时清理，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恶臭淡了太多。一些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脸上的麻木少了，多了些安详。
李睿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前停下，居然掏钱买了两个，还分给陈小乐一个。
“尝尝。”他自己先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陈小乐有点受宠若惊，却也只能接过，跟着吃起来，饼就是普通的粗面饼，没什么特别。
“这饼，与你初来时相比，味道如何？”李睿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陈小乐一愣，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深意。他咽下嘴里的饼，老实回答：“回殿下，饼还是那个饼。但能安心坐在家门口吃饼的人，多了。”
李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一行人走到了城北工坊区，离得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叮当声和隐约的烟尘气。
“殿下，前面便是工坊重地，杂乱喧嚣，恐污了殿下清听，不如……”陈小乐赶紧上前一步，想把这尊大佛劝走。工坊里秘密太多，尤其是那个小高炉，他可不想被这位精明的皇子瞧出端倪。
“无妨。”李睿摆摆手，兴趣反而更浓了，“本王正想看看，你这生金蛋的母鸡，是个什么模样。”
他执意要进，陈小乐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引路，同时给身后的石头使了个眼色。石头会意，立刻悄悄溜到前面去安排了。
进入工坊外围，首先看到的是农具区。壮硕的工匠们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叮叮当当地锻打着农具，火星四溅。看到一大群官老爷进来，工匠们有些慌乱，但在管事们的示意下，还是很快恢复了秩序，继续干活。
李睿看得很仔细，甚至拿起一把新打好的锄头掂量了一下。
“这铁，似乎与寻常所见不同？”他看向陈小乐。
“殿下明鉴。”陈小乐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工坊改进了些冶炼法子，铁质更纯些，打造的农具也更耐用。”
李睿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又信步走向日用区。这里女工居多，正在打磨、组装铁锅，或者进行最后的检查包装。见到贵人进来，女工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紧张地行礼。
“她们……在此做工，家中夫君、父母可应允？”李睿看着那些虽然紧张，但眼神里透着股认真劲的妇人，饶有兴致地问。
不等陈小乐回答，一个胆子稍大的妇人，正是那周寡妇，低着头小声回道：“回……回贵人的话，俺男人没了，家里娃娃等着吃饭，能在陈大人的工坊里挣口饭吃，娃娃能活命，俺……俺感激不尽！”
李睿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其他女工，她们虽然不敢抬头，但那神情分明是赞同的。
“自食其力，养活家小，没什么不好。”他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个区域。
陈小乐刚松了口气，以为视察就要结束，李睿却像是随口一问般，指向工坊最里面那堵高大的土坯墙：“那后面是什么？为何单独隔开？”
陈小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后面，正是藏着小型高炉的核心区域！
“回殿下，那后面是……是试验新式烧陶技术的地方，烟尘更大，也更危险，故而隔开。”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哦？新式烧陶？”李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陈县令还真是涉猎广泛啊。本王对烧陶也略有兴趣，不如一同去看看？”
陈小乐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绝不是随口一提，这位七皇子，恐怕早就盯上他的工坊了！进去，高炉的秘密很可能暴露；不进去，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惹人怀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地冲进来，也顾不上礼仪了，气喘吁吁地喊道：“大人！不好了！码头……码头那边打起来了！是……是州府漕帮的人，跟我们县里搬运货物的工人打起来了！见了血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
陈小乐心里先是“咯噔”一下，随即却莫名地松了口气。这麻烦来得真是时候！
他立刻转身，对着李睿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惶恐：“殿下！城外突发民变，下官需即刻前往处置，以免事态扩大，冲撞了殿下王驾！这工坊……”
李睿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瞥了一眼那堵土坯墙，摆了摆手：“公务要紧，你去吧。本王也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谢殿下体谅！”陈小乐如蒙大赦，赶紧安排人护送七皇子回下榻的官驿，自己则带着王捕头等人，火急火燎地朝码头赶去。
看着陈小乐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堵神秘的土坯墙，李睿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有点意思。”他低声自语，随即对身旁的贴身侍卫吩咐道：“去查查，码头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感觉，这小小的清河县，比州府那些按部就班的衙门，有趣多了。而这个年轻的县令陈小乐，也比他预想的，更加不简单。那堵墙后面，藏的绝不是什么烧陶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