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房的管事嬷嬷姓简,是个脾气火爆的,此刻正指着那筐掺了劣质棉絮的棉花,在颐宁院的院子里嚷嚷开了:“……这活计没法干了!眼看就要过年,各院的冬衣还差着一大截,如今领来的棉花竟是这等货色!让我们拿什么给主子们做衣裳?冻着了主子,谁担待得起?”
张嬷嬷闻声出来,脸色沉着:“简嬷嬷,有话好好说,在院子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简嬷嬷见是张嬷嬷,气焰稍敛,但依旧愤愤:“张嬷嬷,不是我要闹!您自个儿瞧瞧!”她抓起一把棉花,用力一扯,里面黄黑色的劣质棉絮就露了出来,“这棉花是前儿个你们库房的秋禾姑娘亲自清点发给我的!当时看着雪白蓬松,谁知底下全是这等破烂货!这不是存心坑人吗?”
一时间,院里其他丫鬟婆子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刚刚闻讯赶来的秋禾身上。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秋禾心知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想来那日简嬷嬷来领棉花格外热情,还夸她年纪轻轻就如此能干,现在想来,全是拙劣的手段,棉花定然是在领回去后做了手脚,再来反咬一口。
她不紧不慢走上前,先向张嬷嬷行了礼,然后对简嬷嬷道:“简嬷嬷息怒,这棉花若真是从库房出去时就有问题,奴婢绝不敢推诿责任。只是……奴婢记得清楚,那日发放棉花时,每一筐奴婢都亲自查验过,确是上好的松江棉,绝无问题,嬷嬷当时也看过,不是还夸这棉絮好来着?”
简嬷嬷瞪眼:“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自己换了棉花来讹你不成?我简婆子在府里几十年,还没干过这种下作事!”
“奴婢不敢质疑嬷嬷。”秋禾语气依旧平静,“只是这棉花从库房到针线房,经手可不止一人,或许……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可否让奴婢看看当时的领取单子和剩下的棉花?”
张嬷嬷点头准了。
秋禾仔细核对了领取记录,上面明确写着“松江棉三筐”,并有简嬷嬷的画押。她又去查看了针线房剩下的棉花,果然,只有最上面一层是好的,下面全是劣质棉絮。
简嬷嬷在一旁冷眼看着:“白纸黑字,可是你秋禾姑娘亲手写的!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说?”
秋禾却不慌不忙,指着筐底道:“简嬷嬷,您看这筐底。”
众人凑过去看,竹筐底部却是什么也没有。
秋禾抬头看向张嬷嬷:“嬷嬷,库房里装棉花的筐子,因怕与其他杂物混淆,奴婢在清查后,都会在筐底做个不起眼的记号,这筐上却是干干净净什么记号也没有,而且……”她拿起一小撮劣质棉絮,在指尖捻了捻,“这棉絮颜色发黄发暗,手感粗硬,还带着一股子陈腐气,像是堆放多年的旧棉,与库房里干燥洁净的环境不符。倒像是……从某个潮湿不通风的角落里翻出来的。”
简嬷嬷的脸色微微变了。
秋禾继续道:“再者,针线房领料,向来是即领即用,若当时就发现棉花有问题,为何不立即退回,反而等用了大半,才来理论?这似乎不合常理。”
她句句在理,逻辑清晰,围观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张嬷嬷厉声喝道:“简嬷嬷,秋禾说的可有道理?这棉花,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嬷嬷额头冒汗,支吾道:“这……许是……许是下面的小丫头弄混了筐子?或是……或是存放不当……”
“哦?”张嬷嬷目光锐利,“针线房的物料存放,是你一手掌管。若是下面的人弄混了,或是存放不当,你这管事嬷嬷,岂不是失职更甚?”
简嬷嬷腿一软,跪倒在地:“嬷嬷明鉴!是老奴糊涂!老奴……老奴也是没办法啊!”她忽然哭嚎起来,“是……是锦瑟院的玛瑙……不,是侧妃娘娘身边的李嬷嬷前日来找我,说……说只要我找个由头,让这新来的秋禾丫头吃个挂落,就……就帮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在侧妃娘娘的铺子里谋个差事……老奴一时鬼迷心窍……”
真相大白!又是林侧妃在背后指使!
张嬷嬷面色铁青:“好你个简婆子!竟敢勾结外人,陷害本院的人!还敢污蔑侧妃娘娘!我看你这差事是当到头了!”
最终,简嬷嬷被打了二十板子,撵去庄子上做苦役,针线房暂由副管事接手。
经此一事,张嬷嬷对秋禾的细心和冷静更是格外赞赏有加,并在私下里对珊瑚道:“这丫头心思缜密,遇事不乱,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姑娘的臂膀。”
珊瑚看着窗外,淡淡道:“且看她能走多远吧。”
而秋禾经过此事,也更加明白了在这府里生存的法则:光有心细谨慎还不够,还必须留有后手,懂得反击。她开始更加留意府中的人事关系,暗中记下各房丫鬟婆子的性情、喜好乃至一些不为人知的把柄。她知道,这些信息,或许在某一天就会成为保命的关键。
腊月二十八,王府上下张灯结彩,年味愈浓。然而,一封从边关加急送来的军报,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打破了节前的喜庆——安郡王在北境追击敌军时,中了埋伏,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消息传来,老夫人当场晕厥,王府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老夫人受不住打击,晕厥后一直昏昏沉沉,时醒时睡,醒来便老泪纵横,念叨着王爷的小名。珊瑚当机立断,下令紧闭院门,非召不得入内,一应事宜皆由她和张嬷嬷出面应对。
王爷是王府的顶梁柱,他若倒下,不仅意味着家族可能失去倚仗,更预示着府内权力格局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各房人心惶惶,下人们走路都恨不能踮着脚尖,生怕触了霉头。
然而,有人忧愁,便有人暗中欢喜。
锦瑟院内,林侧妃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李嬷嬷。她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悲戚,眼中反而闪烁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兴奋光芒。
“消息可确切?王爷当真……”林侧妃压低声音,指尖因激动微微颤抖。
李嬷嬷凑近,悄声道:“千真万确!是舅老爷从兵部得来的消息,王爷伤势极重,昏迷不醒,军医都说……凶多吉少!”
林侧妃笑道:“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那个老不死的这下怕是挺不过去了!看这王府里,还有谁能拦我?”
“娘娘说的是!”李嬷嬷谄媚道,“只是……如今颐宁院由珊瑚那个贱人把持着,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哼,一个丫鬟,还能翻天了不成?”林侧妃冷笑,“王爷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王府将来是谁的,还说不定呢!我那儿子,可是王爷名正言顺的儿子!
“二少爷自然是尊贵无比。”李嬷嬷附和,又提醒道,“不过,娘娘还需谨慎。如今王爷生死未卜,表面上该有的样子还得做足,免得落人口实。再者,府里还有位孟姨娘……”
“那个病秧子?”林侧妃不屑,“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次门,活着跟死了没两样,能顶什么用?不必管她!”
主仆二人密谋之时,颐宁院东厢房内,烛火摇曳。
珊瑚坐在灯下,面前摊着王府的账册和名帖,神色凝重。张嬷嬷站在一旁,低声道:“姑娘,各府听闻消息,都递了帖子来问安,还有些旁支宗亲,也派人来探口风……外面乱得很。”
珊瑚揉了揉眉心:“一律回话,老夫人悲痛过度,需要静养,王府谢过各位关心,一切等王爷消息再说。”
“老奴明白。”张嬷嬷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锦瑟院那边,怕是按捺不住了,老奴担心,她们会趁乱生事。”
珊瑚眼中冷冽:“她若敢动,我就敢剁了她的爪子!嬷嬷,你传我的话下去,非常时期,颐宁院上下需得铁板一块!凡有吃里扒外、传递消息者,一律乱棍打死!再让钱管事加紧府内巡逻,尤其是夜间,任何人不许随意走动!”
“是!”张嬷嬷凛然应下。
“还有,”珊瑚叫住她,“秋禾那丫头,近来如何?”
张嬷嬷回道:“那孩子经了事,越发沉稳了。这几日帮着老奴处理些文书往来,条理清晰,口风也紧。”
珊瑚颔首:“让她跟着你,多学多看。非常时期,可用之人不多。”
秋禾此刻正在耳房里,安抚着被紧张气氛吓到的雨妮儿。
“姐,王爷……王爷会不会死啊?”雨妮儿小声问,脸上带着恐惧,“我听说,王爷要是没了,王府就完了,我们……我们会不会被卖掉?”
秋禾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不许胡说!王爷洪福齐天,定会逢凶化吉!这种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听见没有?”她心里同样七上八下,王府若真的大厦将倾,她们这些依附其上的蝼蚁,命运又将如何?
夜深人静,秋禾躺在床上,静静听着院外加强的巡逻脚步声,她愈发忐忑不安,她深知林侧妃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此刻,远在王府最偏僻角落的揽月轩,却异乎寻常地亮着灯。孟姨娘坐在窗边,手中捏着一封字迹潦草的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良久,她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北风呼啸,她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奇异的红晕,低声喃喃,仿佛在与看不见的人对话:“时候……快到了吗?这潭死水,终于要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