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忘记了。
最初，是细微的细节。
他忘记来时的风雪，忘记刺骨寒风中灼烧皮肤的痛，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踏入那道风墙。那些原本鲜活如焰的画面，如今只剩模糊的残影，逐帧褪色，消散在无声无息的深处。
接着，他忘记了名字。忘记了母亲的眼神，黄帝的叮嘱，女娲的微笑，神树的神纹……甚至忘记了“柳青”这两个字的含义。
就像一本书从最末页被悄无声息地撕起，每一页都是他人生的一段，如今却被一页页送入燃尽记忆的虚空。
他的思维，如一叶断了根的舟，在无边无岸的深渊中飘荡，永远找不到一个停泊的地方。
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参照。没有终点。他唯一剩下的，是那还未熄灭的一点意识，在黑暗中苦苦浮沉。但最可怕的，不是黑暗，是意识还在。
他想结束。想死。想化为虚无，哪怕只是一瞬的沉眠都好。可他偏偏还活着——活在一个连“存在”都无法定义的世界。
他像一只被困进黑匣子的老鼠，四肢徒劳地挥舞，却触碰不到任何边界。没有门。没有墙。只有一片无边的死寂和无法终止的清醒。
他想发出声音。可没有喉咙。想呐喊。却不知道“喊”是什么。想记起从前的一切，却发现记忆像洒落水中的墨——悄然晕开，转眼消失，连痕迹都无法追索。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被剥离，被拉碎——意识如丝线般被撕裂，一缕一缕溶进这片黑暗的深渊。
“我是谁……？”一个已经无法成形的念头在他灵魂最深处浮现，像是垂死者的一次抽搐。但下一瞬，这点意识也被虚空撕裂，吞没得干干净净。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绝对渺小”席卷而来——不是因为敌人强大，不是因为肉体孱弱，而是因为在这个庞大到无法感知的空间中，连“我是一个存在”的念头都留不下丝毫回响。
他就像被宇宙遗忘的一粒尘埃，甚至不如尘埃。
尘埃会飘落，会随风舞动。而他，却只能静静悬挂在这片空无中，连“飘动”这个动作都已被抹除。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连“死”这种状态都无法实现。他开始裂开了。不是肉体，而是意识——像一块被反复敲击的冰面，表面还看似完整，实际上早已布满细碎裂痕。
他的精神力在崩塌，某些部分已经脱链，变成纯粹能量，被这片虚空吸收，彻底消散。
只要再少一丝，他就会彻底被这个“空界”吞噬。不再是“柳青”。也不再是任何存在。只是这片黑暗的一部分，一个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微光碎屑。
他的心跳愈发缓慢，像快要熄灭的火苗。思维凝结如冰，意识的湖面不再有任何波澜。
“这，就是空界的中心吗……”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如泡影般无声破裂，连他自己都未能听见。
他开始忘记时间，忘记空间，忘记自己曾是谁，来过哪里，要往哪里去。甚至，连“自己”这个概念都逐渐褪色，消散。他……彻底失去了自我。在这片无声、无光、无温度的深渊中，柳青仿佛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触觉、味觉、嗅觉……甚至连“思维”的轨迹也在崩塌。他失去了所有感官，失去了身体，也失去了认知与时间的尺度。四周什么都没有，连“黑”都不再成立——因为他连对“黑”的概念也开始模糊。
他曾是柳青，一个有肉体、有记忆、有过梦想与信仰的人。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游离于现实与虚无之间的念头。没有语言，没有轮廓，甚至无法为自己命名。
他连“我是谁”都无法说出口。
那念头微弱得近乎湮灭，如同宇宙初始时，那一缕尚未坍缩的光，独自挣扎在混沌深处，被无边的虚空一点点吞噬。
他想逃。他想挣扎。他想呐喊。但他没有“逃”的方向，没有“挣扎”的动作，也没有“呐喊”的通道。
他甚至忘了“恐惧”是什么。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微弱、却最顽强的执念：不能就这样消失。
就是这一缕执念，如同死寂宇宙中的一道脉冲，在那片毫无回响的虚空中，激起了第一道涟漪。也是在那一刻，某种隐藏在他灵魂最深处的“意识核”被点燃了。
那不是感官的产物，也不是记忆的延续，更不是逻辑与思维的推演——它是一种超越五感、独立于肉体与思维之外的“根本意识”。就像星辰在死寂中自燃，他的精神核开始微微发亮。不是光，而是一种能让虚空“震动”的存在感。
这就是存在的第一声回响。
他开始，从最深处重建“我”的意义。我，不是眼睛看到的。我，不是耳朵听到的。我，不是肌肉运动的反馈，也不是身体坠落的方向感。我不是思维，也不是情绪。这些，都是“我”的表现形式。但“我”本身——从不依赖它们。
于是，他在彻底剥夺一切之后，第一次真正地问自己：“我是什么？”
这个念头，像是在无光世界中燃起的一点烛火，极其微弱，却顽强不灭。
空无回应了他。
不是语言，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穿透意识的震荡：“你，是意识，是纯粹的自我认知。”
这一刻，他明白了。不是靠眼见为实，而是靠心知为真。不是靠回忆认同过去，而是靠承认“我现在存在”这一根源。
当他接纳了这一点，那些原本撕扯他精神、将他压入虚无的力量，忽然松动了。
他的“精神核”开始向外绽放。不是恢复五感，而是超越感官的存在认知。
一缕缕细密的精神丝线，从他意识深处伸展出去，像树根扎入看不见的空间结构。
他依然无法“看见”，却“知觉”到了方向。他无法“听见”，却听懂了虚空的律动。他没有身体，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正立于这片世界的某一点上。
他的精神，如星光一般扩展，逐寸渗透这片空无的法则。他不是“在”这个世界，而是正在“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此刻，黑暗不再压迫他，而是被他理解。虚空不再冰冷，它只是等待意义的投射。失去的，不是感官，而是对世界的旧有依赖。而他，正在用精神本源，构建新的感知、新的存在形式。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而是用意识。
在这个空无的极限深处，有一道光，微弱、模糊，却在引导着他前行。他试图“接近”那光芒——不是迈步，而是意志的方向。
他，也许是这片空无黑暗中千万年来，唯一未被完全抹除的“变量”。也许是第一位，以纯粹精神之形，重构自我、重启存在意义的异数。
他曾失去一切。但此刻，他在最深沉的失落中，重新获得了“存在”的权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