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林辰将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屏幕亮起的瞬间映出他略显疲惫的轮廓。昨晚的文档仍停留在“合规指引草案——第一稿”,光标在标题下方闪烁,像一根悬而未决的线。他没有再点开,而是将文件拖入名为“待续”的文件夹,动作干脆。
电脑右下角弹出一条政务系统通知:河东新村片区近两周供暖投诉累计87起,单日最高达15条,已触发区级预警阈值。
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三秒,调出热线原始记录,逐条翻阅。多数内容重复:“室内温度不到16度”“老人咳嗽不止”“暖气片冰凉”。有居民附上温度计照片,水银柱停在14.5。投诉时间集中在凌晨四点至六点,正是体感最冷的时段。
陈雪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叠材料。“区府办刚转来文旅局的初稿,等着你批。”她顿了顿,“你昨晚没回消息,是不是在想兰亭的事?”
“我在看这个。”林辰把屏幕转向她,“87次投诉,43%的占比。这不是个案,是系统性失灵。”
“可王区长昨天还说要你牵头制度建设。”她声音压低,“现在转去管暖气,是不是……有点偏离主线?”
林辰合上笔记本,起身拿外套。“制度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用来摆的。我去河东新村。”
刘伟接到通知时正在吃早饭,匆匆赶来。三人没坐公务车,林辰拦了辆网约车,直奔河东新村。
七点整,他们站在小区锅炉房外。铁门锈迹斑斑,锁扣松动,门缝里飘出一股陈年煤灰混着铁锈的气味。林辰掏出手机,拍下压力表指针卡在“0.2”位置,安全阀接口处有明显渗水痕迹。
“这设备至少十年没大修。”刘伟小声说。
“不止。”林辰蹲下,用指尖蹭了蹭管道外壁脱落的保温层,“腐蚀深度超过三分之二,一旦爆管,整栋楼停暖。”
他们敲开三号楼二单元五楼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位穿厚棉袄的老人,屋里温度计显示15.1度。林辰没亮证件,只说:“我是隔壁小区的,亲戚住这儿,听说你们这冬天特别冷?”
老人叹气:“去年物业收了维修基金,说要换管网,结果一分钱没动。供热公司说我们缴费率低,不给足压;物业说设备老化,没钱修;供热公司又说改造得物业牵头……一圈下来,谁都不管。”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图纸,铺在饭桌上。“这是当年建房时的地下管网图,我留着,就怕哪天用得上。你看,主供管在这儿,早就该换了。”
林辰接过图纸,边缘已磨损,但管线走向清晰。他默默拍照,又请老人在一份手写情况说明上签字。老人颤巍巍写下名字,抬头问:“你们真能管?”
“我在记录。”林辰收起纸张,“下一步,得让该负责的人看见。”
上午十一点,他们找到小区物业办公室。负责人姓李,四十出头,态度敷衍。“我们是服务方,不是产权方。供热问题,得找热力公司。”
“可维修基金去向,你能解释吗?”陈雪拿出居民联名材料。
“账目在区住建局备案。”李经理推了推眼镜,“我们按程序来。”
林辰没争辩,只说:“周承远是你们公司法人,他知不知道河东新村的锅炉快报废了?”
对方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那是集团层面的事,我不清楚。”
中午,他们前往区供热公司。负责人姓王,接待时面带倦意。“林局长,不是我不配合,公司运营数据涉及商业机密,不能随便给。”
林辰坐在他对面,语气平和:“我不要财务报表,只要近三年政府补贴明细和管网改造执行情况。你可以不提供原件,我现场记。”
王经理皱眉:“这不合规矩。”
“《城市供热管理条例》第十二条,享受财政补贴的供热企业,应定期公示资金使用情况。”林辰看着他,“你去年拿了387万改造专项资金,承诺更换3.2公里老旧管网。实际完成了多少?”
对方愣住:“你怎么知道金额?”
“我还知道,其中156万流向‘宏达工程队’,而这家单位没有市政施工资质。”林辰身体前倾,“如果你现在不说明去向,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向区审计局申请信息公开。你觉得,是咱们现在聊清楚,还是等审计组上门?”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王经理终于起身,从档案柜取出一份台账复印件。“部分应急维修外包了,合同在上面。”
林辰接过,快速翻阅。在一笔“应急抢修费”条目下,收款方为“郑氏工程服务部”,法人代表“郑某”。他不动声色地记下。
下午五点,回到办公室,林辰铺开一张白纸,用四种颜色的笔绘制关系图。红色标注居民端:诉求集中、信任崩塌;蓝色物业端:推诿、维修基金去向不明;绿色企业端:补贴未落地、外包异常;黑色政府端:监管缺位、协调断层。
他在图中央写下:“问题不在温度,在责任断裂。”
刘伟送来晚饭。“居委会主任说,他们也想解决,但每次开会,供热公司不来,物业装傻,居民吵成一团,最后不了了之。”
林辰盯着图纸,忽然说:“明天早上六点半,你约三方,居委会、物业、供热公司,不走正式流程,就在小区活动室。我请他们喝早茶。”
“这能行?”
“他们怕正式会议留痕,不怕闲聊。但闲聊里,我会让他们知道,有人盯住了每一笔钱,每一寸管。”
陈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住建局刚回函,河东新村维修基金去年确实被调用,名义是‘外墙保温改造’,但验收材料里没有管网施工记录。”
林辰点头,目光落在图纸一侧,提笔写下一句批注:“民生之困,不在无钱,而在无责。”
他拨通刘伟电话:“早茶会,加一个人——让那位留着管网图的老教师也来。他手里有原始资料,比我们查的更早。”
电话那头应下。
林辰起身,将图纸钉在墙上,退后两步审视。四端断裂,唯中间空白。他拿起红笔,在中央画了个问号。
手机震动,一条短信跳出来: “林局长,您要的民国工商资料,已归还。管理员说,有人在归还单上写了句话。”
他点开,照片里是一张普通签收单,背面用铅笔写着: “1799,未尽之局。”
字迹极淡,像是随手而为,却与三天前档案馆那张如出一辙。
林辰盯着屏幕,没有回复,他从抽屉里取出火漆印照片摆在桌上。双鹤衔芝,纹路清晰。
他重新坐回桌前,打开电脑,新建文档。 标题栏输入: “河东新村供暖问题调研记录——第一日。”
光标闪烁。 他敲下第一行字: “2023年11月6日,清晨六点十七分,抵达河东新村锅炉房,发现压力表失灵,管道严重腐蚀……”
键盘声在办公室持续回响。 窗外,夜色渐浓,整栋楼只剩他这一间亮着灯。
他忽然停下,抬头看向墙上的关系图。 在“郑氏工程服务部”下方,他轻轻画了一条虚线,指向“郑文昭”。 笔尖顿住。
电话铃响。 是刘伟。 “林局,刚接到供热公司消息,他们说王经理被临时调去市里开会,明天早茶……可能来不了。”
林辰握着听筒,目光仍停在图纸上。 “那就等他开完会。” “可他们说,近期都不会安排对接。”
林辰缓缓放下笔。 “告诉居委会,早茶照常。 我六点半到,带保温壶。若供热公司不配合,明天早茶会上先按计划推进,重点明确物业和维修基金问题,后续再找机会与供热公司沟通。”
他挂断电话,起身关掉电脑。 屏幕黑下的瞬间,墙上图纸的影子缩成一团,唯有那个红笔问号,还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