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动第三方审计后，林辰经历了一段忙碌的交接期，转眼便迎来了这次工作调动。清晨的灰光从百叶窗缝隙斜切进来，洒在崭新的办公桌上，林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陌生的街景，指尖轻轻抚过桌角那块尚未擦净的指纹印——前任副局长留下的最后一道痕迹，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他没有坐下。
这间位于河东区工业和信息化局三楼的办公室比街道办大了近一倍，却少了那份熟悉的烟火气。墙上挂着的全区产业布局图崭新平整，角落里那盆绿植叶片朝向一致，显然是刚摆进来不久。一切都太干净，干净得让人警觉。
半小时前，组织部的调令正式生效。他从一名城建局的常务副局长，成了分管技术改造与项目推进的副局长。
本来林辰以为自己会在城建局待很长时间，却没想到仅仅完成了一个项目就被调走了。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了，现在报应来了。
为此，王为民特意打电话给他说了一下，这次的工作调整是区委党委会议决定的，他也没有办法。
对于这样的事情，林辰早就想到了，所以也并不在意，只要不是把他一撸到底，在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
林辰的离开，没有欢送会，也没有正式交接仪式，只有人事科长递来的一把钥匙和一句“赵局等你去开会”。
林辰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西装外套，动作不急不缓。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不在项目验收台前，而在这些看似平静的日常里。
走廊比他预想的更安静。
两侧办公室门紧闭，偶有电话铃声响起，也被厚重的门板压成沉闷的震动。
他路过一间敞开门的资料室，几名工作人员正低头整理文件，目光扫过他时微微一顿，随即又低下头去。
他没停下，但眼角余光已记住了那几人的工牌编号和桌角摆放的茶杯位置。
会议室在走廊尽头。推门进去时，六双眼睛同时抬了起来。
局长赵世昌坐在主位，五十上下，肚子微隆，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敲着桌面。
他没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来了？坐吧。”
林辰点头，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下。
他注意到，会议桌左侧的座位明显比右侧高出半寸——那是赵世昌心腹的位置，而自己被安排在了对面。
“今天议两个事。”赵世昌翻开文件，“一是上季度技改补贴申报情况，二是城南产业园智慧升级项目的二次招标。”
林辰翻开会议记录本，笔尖悬在纸面之上。
他并不急于记录，而是先观察每个人的发言顺序和语气轻重。
负责补贴审核的王科长（王强，原城建局老同事，现工信局技改办主任）率先汇报，语速平稳，数据清晰，但每说到关键处，总会不经意地瞟一眼赵世昌。
另一位李副科长（李志远，赵世昌提拔的亲信，主管项目验收）则几乎全程沉默，只在被点名时才简短回应。
轮到林辰表态时，赵世昌忽然问：“你在城建的时候搞过产教融合项目，对这类技改申报，有什么看法？”
“流程合规是基础。”林辰放下笔，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但审核不能只看材料。我建议抽调人员对申报企业做一次实地走访，重点查设备投入与申报内容是否匹配。”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王科长眉头微皱：“我们按程序走就行，没必要额外增加工作量。”
“程序是底线，不是天花板。”林辰看着他，“如果有人用旧设备充新投入，骗补成功，最后担责的，不会是审核表上的签字，而是我们在座每一个人。”
赵世昌嘴角动了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但没接话，也没打断，只是在本子上轻轻敲了敲笔。
会后，林辰回到办公室，刚打开电脑，便听见门外脚步声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低语。
“听说新来的是从城建过来的，以前是常务副，如今只是副局了，怕是得罪人了。”
“赵局能让他进来，肯定有说法……可看他那样子，怕是不懂规矩。”
“技改这块水最深，看他能撑几天。”
声音很快远去。
林辰没抬头，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调出了近半年全区技改补贴企业名单。他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画出几条连线——某两家公司注册地址相邻，法人无关联，但申报设备型号完全一致；另一家企业的纳税额与设备投入严重不匹配。
正看着，门被敲了两下。
一名戴眼镜的年轻女科员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叠文件：“林局，这是上个月的项目进度汇总，赵局说让您先看看。”
“谢谢。”林辰接过，顺势问道，“你们这边平时谁负责数据核对？”
女科员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般是……王科长统筹，具体由下面的人分头做。”
“有没有发现过数据对不上的情况？”
她犹豫了一下：“去年城西那个智能车间项目，验收报告和实际产能差了不少，但后来……还是通过了。”
“为什么？”
“说是‘统计口径不同’。”她声音压低，“听说那家企业跟区里某位领导有点关系。”
林辰点头，没再追问，只在笔记本上写下“城西智能车间”几个字，圈了起来。
下午，他主动去了几个科室走访。有人客气点头，有人假装忙碌，避而不谈。直到在档案室遇见一名老办事员，对方才不经意地说：“你来之前，这位置空了三个月。上一任调走时，手头有个园区数据平台项目没结项，合同都签了，最后卡在验收上。”
“为什么卡住？”
“说是有企业投诉数据接口不开放，影响运营。可平台公司咬定已经交付。”老办事员摇摇头，“后来没人再提，就成了烂尾。”
林辰记下了项目名称和承建方。
傍晚，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走廊灯光已调至节能模式，昏黄一片。他站在电梯口，从公文包里取出那本黑色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上面写着三行字：
赵世昌忌惮非常规动作；
王科长掌控申报流程；
城南二次招标，或与城西烂尾项目有关联。
他合上本子，按下电梯按钮。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别碰智慧园区二期，那不是你的战场。”
林辰盯着屏幕，拇指悬在删除键上方，却没有按下。
电梯门缓缓打开，映出他笔直的身影。他迈步进去，右手将笔记本轻轻塞进公文包夹层，左手按下了“1”楼。
金属门即将闭合的瞬间，他忽然抬眼，看向监控摄像头的红点。
那只眼睛，正对着他，一眨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