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大和号的舰桥内被凝固了。
外界的一切喧嚣——爆炸、火焰、士兵绝望的嘶吼,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玻璃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山本信隆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几个正在急速放大的黑色光点。
它们遵循着某种冷酷到极致的数学逻辑,沿着几乎完全重合的弹道,精准地,刺向舰体的同一个坐标。
二号主炮塔的正下方。
那一瞬间,山本信隆明白了。
彻底地明白了。
这是一场解剖。
而他,以及他脚下这艘承载着帝国最后荣耀的巨舰,就是那具躺在手术台上的标本。
他脸上的疯狂与决绝,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死寂般的平静。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边仅存的几名高级军官。
参谋长宇垣缠,舰长有贺幸作,还有几名通讯参谋。
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都写满了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都离开吧。”
山本信隆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跳海。”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看着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用不容置喙的语气,下达了他作为联合舰队司令长官的,最后一道命令。
“这是命令。”
舰桥内,一片死寂。
没有人动。
宇垣缠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往前踏了一步,双腿并拢,“啪”地一声,向着山本信隆,敬了一个军礼。
“愿与长官,共赴黄泉!”
“愿与长官,共赴黄泉!”
剩下的人,也齐刷刷地立正,敬礼。
他们的声音,坚定得如同脚下的钢铁。
山本信隆静静地看着他们,眼中那潭死水,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没有再劝说。
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
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了舰桥中央的罗经柜前。
“咔哒。”
一声轻响。
他解下了腰间那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天皇御赐军刀,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将其平放在了罗经柜的玻璃罩上。
随后,他脱下了身上那件被鲜血弄得肮脏不堪的军服外套。
随手扔在了地上。
露出了里面那件,依旧平整的白衬衫。
就在此时,一股源自舰体沉闷至极的震动,猛地传来!
整个舰桥,都随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脚下的甲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舱壁上的仪表,指针疯狂地乱跳。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引爆的序曲。
是死神的,第一声心跳。
但山本信隆,对此充耳不闻。
他走到舰桥最前方,那片唯一还算完整的防弹舷窗前。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然后,缓缓地,跪坐了下来。
双膝并拢,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面前,是东方。
是日本皇居的方向。
那里,有他宣誓效忠的天皇,有他魂牵梦萦的故乡。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短刀。
双手握住短刀,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左腹。
“嗡——”
舰体内部的震动,愈发剧烈。
一股低沉的轰鸣声,开始从脚下传来。
宇垣缠强忍着眼中汹涌的泪水,拔出了自己的军刀。
他走到了山本信隆的身后,双手高高举起刀,摆出了“介错”的姿势。
这是他作为副手,能为长官做的,最后一件事。
山本信隆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帝国的兴衰,也没有闪过海战的胜负。
只有一片,故乡正在盛开的樱花。
花瓣,随风飘落,如雪,如雨。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再无一丝迷茫。
“噗嗤!”
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腹部。
他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但他握刀的双手,稳如磐石。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刀刃,从左至右,一字划开!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洁白的衬衫。
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
宇垣缠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长官!”
他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吼。
手中的军刀,带着风声,干净利落地,挥下!
山本信隆的头颅,垂落了下来。
脸上最后的表情,是解脱般的平静。
在他意识彻底消散的,那最后一刹那。
他仿佛真的,闻到了故乡樱花的,芬芳。
也就在这一瞬间。
舰桥之外的世界,消失了。
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片瞬间膨胀开来的白光,所彻底笼罩。
没有巨响。
因为声音的传播速度,远远跟不上毁灭本身。
山本信隆,宇垣缠,有贺幸作……
舰桥内的所有人,连同他们所代表的那个疯狂的时代,都在这股源自舰体核心的伟力面前,被瞬间气化,分解成了最基础的粒子。
没有留下任何遗骸。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们,和他们脚下这艘名为“大和”的巨舰一起,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许久之后,在丁伟呈递给联合参谋部的作战报告中,有这样一句话:
“山本信隆之死,非亡于我军炮火,实亡于那个早已被时代所抛弃的旧神。”
“其最后的切腹,并非为帝国尽忠,而是为其笃信了一生的旧神,殉葬。”
战争结束后,奉命打捞战利品、探查残骸的“长征十一号”攻击潜艇,根据无人机记录下的最后坐标,在对马海峡深达数百米的海底,找到了“大和”号那被炸成两截的残骸。
潜航员们在曾经是舰桥的位置,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搜索。
最终,他们只找到了一样东西。
一把被超高温和超高压,挤压得扭曲变形、几乎不成样子的军刀。
但在那焦黑的护手处,依稀还能辨认出,一枚象征着日本皇室的菊花纹章。
山本信隆的死亡,得到了最终的确认。
清晨的阳光,再一次,洒满了这片重归平静的海洋。
一场决定两个民族百年国运的大海战,以一种最壮丽的方式,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