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京城金吾不禁,花灯如昼。永宁侯府门前的长街上,早已悬挂起各式精巧的花灯,映得夜空流光溢彩。府内亦是张灯结彩,仆役穿梭,准备着夜间观灯事宜。按照惯例,今夜程夫人将携府中女眷,前往离府不远的御街灯楼观灯,与相熟的诰命夫人们应酬往来,这是年节里最后一场重要的社交活动。
傍晚时分,颐福堂内,程夫人已穿戴整齐,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诰命服,头戴珠冠,气度雍容。虽是大病初愈,但今日气色颇佳,脸上带着浅浅笑意。陆云晚侍立一旁,穿着品级相应的世子夫人礼服,颜色是稳重的湖蓝色,绣着淡淡的云纹,既不喧宾夺主,又显端庄雅致。柳姨娘今日也被解了禁足,允许一同前往,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百蝶穿花襦裙,妆容精致,试图重拾往日风光,但眼底深处的一丝不甘与怨毒却难以完全掩藏。
一行人乘车抵达灯楼时,楼下已是人头攒动,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各府诰命夫人、千金小姐们珠围翠绕,笑语喧阗。程夫人一出现,立刻有不少相熟的夫人上前见礼寒暄,目光或多或少都会在陆云晚身上停留片刻,带着或好奇、或探究、或赞赏的意味。永宁侯府前番风波顺利平息,世子夫人陆氏在其中的作用,虽未明言,但圈内人多少有些耳闻,加之她近日协助秦啸处理事务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位以往名不见经传的世子夫人,已然成了京中贵妇圈的新话题。
陆云晚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跟在程夫人身侧,应对从容,不卑不亢。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但并未在意,只是细心留意着程夫人的神色,适时递上暖手炉,或低声提醒台阶。
众人登上灯楼预定好的雅间,视野开阔,满城灯火尽收眼底,煞是壮观。丫鬟奉上香茗点心,夫人们品茶赏灯,闲话家常,气氛融洽。程夫人与几位老封君说着话,心情舒畅。
然而,这祥和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酒过三巡,茶添数道,一位身着茜红色锦缎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大凤钗的妇人,在几位夫人的簇拥下,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此人乃是吏部孙侍郎的夫人,与柳姨娘娘家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往日与柳姨娘走得颇近。前番孙侍郎参与弹劾秦啸,虽未明着出面,但暗地里没少使力,此事程夫人和陆云晚心知肚明。
“给老封君请安,给侯夫人请安。”孙夫人笑着行礼,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程夫人身后的陆云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轻慢,“有些日子不见,老封君气色愈发好了,真是羡煞旁人。”
程夫人淡淡一笑,虚扶一下:“孙夫人客气了,请坐。”
孙夫人落座,寒暄几句后,话锋忽然一转,掩口笑道:“说起来,真是要恭喜侯夫人了。听闻府上这位世子夫人,不仅模样标致,更是持家有方,贤良淑德,连宫里的贵人都称赞有加呢!真是好福气啊!”她这话听着是夸赞,语气却带着几分夸张和刻意,目光再次瞟向陆云晚,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听闻世子夫人还颇通些调理之道,献上的香膏连贵妃娘娘都用着顺心。这般能耐,可真是……难得。”
她刻意加重了“难得”二字,周围几位夫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这话明褒暗贬,暗示陆云晚是以“奇技淫巧”讨好上位,出身不高却手段不凡,隐隐带着挑拨和贬低之意。
程夫人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她岂能听不出孙夫人话里的机锋?这分明是借着夸赞之名,行讥讽之实,暗指陆云晚身份低微,靠非常手段上位。若在以往,程夫人或许会因面子挂不住而对陆云晚心生不满,但经历前番风波,她深知这个儿媳的沉稳与能力,更是侯府的功臣,岂容外人如此轻慢?
柳姨娘在一旁,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冷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陆云晚垂眸静立,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孙夫人议论的不是自己。她深知此种场合,争辩只会落人口实,保持沉默方是上策。
然而,不等程夫人开口,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
“孙夫人谬赞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啸不知何时已站在雅间门口。他并未穿着官服,只一身墨色暗纹常服,外罩玄色大氅,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孙夫人。他显然是刚处理完公务赶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风尘仆仆,但那通身的威仪,却让整个雅间瞬间安静下来。
孙夫人没料到秦啸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他竟会接话,脸上那虚伪的笑容顿时僵住,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起身行礼:“侯爷。”
秦啸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却未离开孙夫人,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云晚温良贤淑,持家尽责,乃秦某之幸,亦是侯府之福。她心性纯善,不喜张扬,些许闺中雅趣,不过是闲暇消遣,当不得孙夫人如此盛誉。至于宫中贵人垂爱,乃是天恩浩荡,亦是侯府本分,更非内眷可妄加议论。”
他这一番话,语调不高,却如金石坠地,掷地有声!先是直接称呼“云晚”,亲昵维护之意不言而喻;再肯定她的品行和对侯府的贡献;接着将“调理之道”轻描淡写为“闺中雅趣”,撇清“献媚”的嫌疑;最后抬出“天恩”和“侯府本分”,直接堵死了孙夫人继续借题发挥的可能!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维护了陆云晚的尊严,更彰显了永宁侯府的体面与底气!
孙夫人被这番连消带打的话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尴尬得无地自容。周围几位夫人也都噤若寒蝉,看向陆云晚的目光彻底变了,从之前的探究、微妙,变成了清晰的敬畏与羡慕。永宁侯如此公然维护,态度鲜明,这位世子夫人在侯府的地位,已是稳如泰山!
程夫人见状,心中暗松一口气,同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更有对儿子此举的震动。她立刻顺势开口,语气带着疏离的客气:“孙夫人有心了。啸儿说得是,孩子们的事,我们做长辈的,看着他们和睦顺遂便是了。来,尝尝这新进的金骏眉,味道甚好。” 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岔了开去。
柳姨娘在一旁,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脸上强装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秦啸的这番话,如同当众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让她彻底明白了自己在侯爷心中的分量,与陆云晚已是云泥之别!
秦啸不再看孙夫人,目光转向陆云晚,语气较方才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惯常的简洁:“外面风大,注意添衣。”说罢,又对程夫人道:“母亲,儿去楼下与几位同僚说几句话。”
程夫人点头:“去吧。”
秦啸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再看孙夫人一眼。然而,他方才那番公然维护的话语,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在场所有女眷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陆云晚依旧垂眸静立,心中却波澜起伏。她没想到秦啸会来,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强势地为她出头。那一声“云晚”,那句“秦某之幸”,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她知道,这已不仅仅是欣赏或倚重,而是一种明确的、公开的认可与庇护。他是在用他的权威,为她在这复杂的贵妇圈中,撑起了一把无形的保护伞。
经此一事,京中再无人敢轻易小觑这位永宁侯世子夫人。而秦啸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偏爱,也如同这上元夜的灯火,虽不炽烈,却清晰地照亮了某些东西,悄然改变了许多人心中的格局。偏爱,已初显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