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山洞时,天快亮了。
栖霞山的枫叶红得像血,落在地上,踩上去软软的,像踩着无数人的尸体。
林仲秋不知道该往哪走。
南京城里火光冲天,惨叫声整夜没停;城外的公路被日军封锁,逃难的人大多成了枪下鬼。
她摸了摸怀里的盘尼西林,突然想起城里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那里有个美国教会办的难民营,或许还有人等着药救命。
进城的路比想象中更难。
街道上到处是焚烧的房屋,烧焦的尸体挂在电线杆上,像一串串丑陋的腊肉。
一个日本兵坐在路边,嘴里叼着烟,脚边堆着十几个中国人的头颅,正用刺刀挑着玩。
林仲秋低下头,用灰布棉袄的帽子遮住脸,尽量让自己的步伐像个麻木的难民。
经过日本兵身边时,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胃里又开始翻腾。
“喂,那个女的,站住!”日本兵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喊。
林仲秋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
身后传来了枪声,子弹擦着她的耳朵飞过,打在前面的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她不敢回头,拼尽全力往前跑,把第五世界的轻功用到极致。
穿过一条小巷,翻过一堵矮墙,跳进一个干涸的池塘——里面堆满了尸体,她只能踩着他们的肩膀往前挪。
“抓住她!”日本兵的喊声越来越近。
林仲秋爬出池塘,正好看到一辆被遗弃的黄包车。
她跳上去,抓起车把,拼命往前跑。黄包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车斗撞在石头上发出“哐当”声,像在敲丧钟。
跑过三条街,终于甩掉了日本兵。
林仲秋瘫在黄包车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棉袄被汗水湿透,又被寒风一吹,冻得刺骨。
她抬起头,看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钟楼就在前面。
门口挂着美国国旗,几个洋人举着相机在拍照,脸上带着悲悯,却没人敢出去救人。
林仲秋深吸一口气,拉着黄包车,一步一步朝钟楼走去。
她知道,难民营里的人需要她,那些还活着的学生需要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还需要她。
哪怕只剩一口气,她也得把这条路走完。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操场,挤满了人。
林仲秋把黄包车停在门口时,正看到一个美国传教士举着十字架,对着难民们祈祷。
他的声音洪亮,却盖不住孩子们的哭声和伤者的呻吟。
“我是医生,带了药。”她对门口的守卫说,晃了晃手里的药箱。
守卫是个中国警察,脸上带着伤,闻言眼睛一亮,赶紧让她进去:“快!里面好多人快不行了!”
难民营里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惨。操场上搭着简易的棚子,每个棚子里都挤着十几个人,大多是妇女和孩子。
角落里,几个伤兵躺在草席上,伤口已经化脓,苍蝇嗡嗡地围着转。
“这里有盘尼西林吗?”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学生拦住她,眼睛通红,“我老师被流弹打中了,高烧不退。”
林仲秋跟着她走到一间教室,里面躺着二十多个重伤员。
一个戴眼镜的女教师躺在最里面,脸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
“子弹在右肺,取不出来。”女学生哽咽着说,“我们只有碘酒和纱布。”
林仲秋摸了摸女教师的脉搏,又看了看她的瞳孔:“还有救。”
她从药箱里拿出针管和盘尼西林,“这药能消炎,一天两针,连打三天。”
女学生看着透明的药水,有些犹豫:“这是洋药吧?管用吗?”
“比碘酒管用十倍。”林仲秋没多解释,熟练地给女教师注射。
她的动作很快,是在天津诊所和威海卫急救时练出来的,哪怕手还在因为之前的打斗发抖,也没扎偏。
刚处理完女教师,外面就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日本兵闯了进来,手里拿着枪,嘴里喊着“花姑娘的干活”。
难民们吓得尖叫,纷纷往棚子后面躲。美国传教士冲上去阻拦,被一个日本兵推得一个趔趄。
“这里是美国领土,你们不能进来!”传教士用英语喊。
“狗屁领土!现在南京是我们的!”日本兵狞笑着,一把推开他,伸手就去抓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林仲秋看得目眦欲裂。
她悄悄从药箱底层摸出一把手术刀——这是她从上海带来的,比凿子锋利得多。
就在日本兵的手快要碰到妇女的瞬间,她突然冲过去,手术刀划向他的手腕。
日本兵惨叫一声,枪掉在了地上,手腕上的动脉被割断了,血喷得像喷泉。
其他几个日本兵愣住了。林仲秋捡起地上的枪,指着他们:“滚!”
她的眼神太吓人了,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脸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血污。
日本兵对视一眼,竟然真的拖着受伤的同伴跑了。
难民们爆发出一阵微弱的欢呼,那个被救的妇女抱着孩子,“扑通”跪在林仲秋面前:“多谢姑娘救命!”
林仲秋扶起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意。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日本兵还会再来,而她不可能永远保护所有人。
“大家听我说。”她站到一个高台上,对着难民们喊,“光靠躲是没用的,得想办法出去。”
一个老头颤巍巍地说:“出去也是死,城外到处是鬼子。”
“我知道一条路。”林仲秋说,“从秦淮河的水道走,能到长江边,那里有渔船接人去江北。”
这条路是她在江南制造总局时,为了运输机器秘密开辟的,原本是防备军阀混战的,没想到现在用来逃难。
“可我们怎么过鬼子的岗哨?”有人问。
林仲秋从药箱里拿出几张纸,上面画着简易的通行证——是她模仿日本宪兵队的样式画的,盖着用萝卜刻的假章。
“拿着这个,晚上走,岗哨查得松。”她把通行证分下去,“我带第一批走,你们告诉后面的人,沿着水道的红灯笼走,那是我做的记号。”
当天夜里,林仲秋带着三十多个老弱妇孺,沿着秦淮河往长江边摸。
她在前面开路,手里拿着那把手术刀,遇到巡逻的日本兵就绕开,绕不开就用第五世界的点穴法把他们打晕——尽量不杀人,怕惊动更多鬼子。
走到三汊河时,一个孩子突然哭了起来。
林仲秋赶紧捂住他的嘴,可已经晚了,岸边的碉堡里传来了枪声。
“快跑!”她大喊,推着难民们往水道里跳。
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一个老太太没跳稳,被流弹打中了腿,惨叫着倒在岸边。
“别管我!快走!”老太太推着身边的孙女,“让孩子活下去!”
林仲秋咬咬牙,背起老太太就往水里跳。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胸口,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老太太的血染红了她的后背,像开了一朵绝望的花。
终于到了长江边,接应的渔船已经在等了。
渔民看到她们,赶紧放下跳板:“快上来!鬼子的巡逻艇快到了!”
林仲秋把老太太送上船,又转身去拉水里的孩子。就在这时,巡逻艇的探照灯照了过来,机枪开始扫射。
“快开船!”她对着渔民喊,自己则往回游,想吸引鬼子的注意力。
子弹在水里打出一个个漩涡,她的胳膊被擦伤了,血混在水里,引来几条小鱼。
她忍着疼,拼命往远处游,直到听不到枪声,才爬上对岸的芦苇荡。
躺在芦苇丛里,她看着渔船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松了口气。至少,那些孩子活下来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仲秋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往栖霞山走。
她得回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学生,还有没有能带走的图纸——那些她画了无数个夜晚的机床设计图,比她的命还重要。
路上,她看到一个穿着工业学堂校服的学生,趴在路边,手里紧紧攥着半张图纸。
林仲秋跑过去,把他翻过来,发现他已经没气了,胸口有个枪眼,图纸上溅着他的血。
她小心翼翼地把图纸从他手里抽出来,展开一看,是她教他们画的蒸汽机剖面图,上面还有他歪歪扭扭的批注:“这里的齿轮应该再大一点。”
林仲秋把图纸叠好,放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那里,还有体温,还有未凉的热血。
她知道,只要这些图纸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怎么造机器,这个国家就还有希望。
哪怕她死了,还有小张,有小李,有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会带着这些图纸,带着这份热血,走下去。
栖霞山的枫叶还在落,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血雨。
林仲秋站起身,朝着山洞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很慢,却很坚定,每一步都像踩在历史的脉搏上。
复仇还没结束,希望也还没熄灭。
她的路,还得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