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室的塑料椅黏糊糊的,像抹了层没干的鼻涕。
林仲秋坐在最后一排,假装摆弄衣角,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门口。
陈默的父母应该快到了,按照约定,他们会穿深蓝色外套,手里拎个印着“法治日报”的帆布袋——那是陈默妈妈单位的标志。
对面的“监工”学员突然咳嗽了一声,是编号17,个高瘦的男生,左胳膊上戴着红袖章,上面写着“纪律督导”。
他是机构培养的“模范生”,专盯着其他学员有没有“违规”,据说表现好就能提前出院。
此刻他正用审视的目光扫过全场,像条嗅觉灵敏的猎犬。
林仲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挡住陈默的半个身子。
少年的手在桌子底下攥得发白,怀里的布袋硌得他直冒汗——里面装着账本和照片,是他们翻盘的希望。
“编号56,坐直了!” 编号17突然呵斥,手里的橡胶棍在掌心敲得啪啪响。
那个左胳膊受过伤的男生慌忙挺直脊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仲秋皱了皱眉。
编号56昨天偷偷跟她说过,他爸今天也会来,却不是来接他的,是来“确认他有没有变好”。
“我爸说,要是还不听话,就再续半年费。” 他说这话时,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就是机构最恶毒的地方——它不仅摧残孩子,还在家长心里种下“付费就能买听话”的毒草。
“爸爸!妈妈!” 陈默突然低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林仲秋抬头,看见一对中年夫妇快步走进来,男的穿深蓝色冲锋衣,女的拎着那个熟悉的帆布袋,正是陈默的父母。
两人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里却亮得惊人,像揣着团火。
“小默!” 陈默妈妈刚要上前,就被旁边的教官拦住了。
“保持距离,按规定说话。” 教官面无表情,手里的警棍在地面上点了点,“不许说无关的,否则立刻终止探视。”
陈默妈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了,拉着丈夫在对面坐下。
四人之间隔着一张长桌,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最近怎么样?” 陈默爸爸先开口,声音尽量放温和,“听王老师说,你进步很大。”
陈默没接话,突然把怀里的布袋往桌子底下塞——这是暗号,让他爸妈注意。
陈默妈妈立刻会意,假装掉了支笔,弯腰去捡的瞬间,飞快地把布袋抽了过去,塞进帆布袋的夹层里。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行云流水,像演练过无数次。
林仲秋在心里叫好。果然是记者和律师,心理素质够硬。
就在这时,编号17突然站起来,径直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陈默妈妈的帆布袋。
“捡笔。” 陈默妈妈抬头,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反而笑了笑,“这位同学,你这红袖章挺好看的,是表现特别好才能戴吗?”
她的语气很自然,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好奇。
编号17愣了一下,大概没被这么问过,下意识地点点头:“嗯,要服从管理,帮教官维持纪律。”
“那真厉害。” 陈默妈妈继续说,“我家小默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对了,你们平时除了训练,还上文化课吗?我家小默明年要中考了,耽误不起啊。”
这话戳中了编号17的软肋。
林仲秋记得陈默说过,编号17是因为拒绝参加中考被送来的,他爸妈觉得“读书没用,不如去当兵”。
果然,编号17的脸色沉了沉,没再追问布袋的事,转身走了,只是步子比刚才慢了些,背影也显得没那么挺拔了。
林仲秋心里一动。这“监工”并非无懈可击,他的顺从里藏着不甘,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给点阳光,就能发芽。
探视快结束时,陈默爸爸突然说:“小默,你妈给你带了本《中考数学真题》,记得看。里面夹着张便签,写了你爱吃的菜,回家给你做。”
“便签”是暗号,意思是“东西收到,会立刻处理”。陈默点点头,眼圈红了。
陈默父母离开时,陈默妈妈特意回头看了林仲秋一眼,眼神里带着感激和坚定。林仲秋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
探视室的人渐渐少了。
编号56的爸爸走过来,把一个保温杯放在桌上:“里面是你妈炖的汤,教官说你最近表现不好,我跟你妈商量了,再给你续三个月。”
编号56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爸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你王叔叔家的儿子,在这儿待了半年,回家就乖乖去学汽修了,比你懂事多了。”
林仲秋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开口:“叔叔,您知道他胳膊是怎么断的吗?”
编号56的爸爸愣了一下,看向林仲秋:“你是谁?教官说是摔的。”
“是被您打的。” 林仲秋的声音不大,却像颗钉子,“他说您喝醉了就打他,因为他没考上重点高中。他不是不听话,是怕您。”
编号56猛地抬头,眼里全是震惊,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爸的脸瞬间涨红,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这孩子怎么满嘴谎话!”
“我没说谎。” 林仲秋直视他,“他枕头底下藏着张x光片,上面的骨折线是典型的外力击打造成的。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医生。还有,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喊的不是‘我错了’,是‘别打了’。”
编号56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哭。他爸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慢慢变成了错愕,最后只剩下不知所措。
旁边的编号17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转身,快步走出了探视室,橡胶棍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林仲秋知道,那颗种子,发芽了。
回到宿舍时,陈默还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激动:“我爸妈肯定能成功的!我妈说她认识好多媒体的人,还有那个公益律师,特别厉害!”
“会成功的。” 林仲秋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们不能等。”
她从床板下掏出那个银色打火机,“李助教说,今晚校长办公室的电脑会联网,传文件给教育局的‘王主任’。这是我们把录音发出去的最好机会。”
“那赵教官和王老师……” 陈默担心地问。
“他们现在自顾不暇。” 林仲秋笑了笑,“我让李助教‘不小心’让王老师看到赵教官藏照片的地方,王老师正想抓住赵教官的把柄,好往上爬呢。”
果然,傍晚训练时,赵教官和王老师在操场边吵了起来。
赵教官骂王老师“偷东西”,王老师骂赵教官“作风不正”,最后还是校长来了才把他们拉开。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眼里的恨意藏都藏不住。
夕阳西下时,编号17突然走到林仲秋面前,把橡胶棍往地上一扔:“我不干了。”
他的声音很哑,“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能把这里的事传出去?”
林仲秋看着他,这个昨天还耀武扬威的“监工”,此刻眼里满是迷茫和挣扎。
“是真的。” 她点点头,“但需要有人帮忙。比如,告诉我们监控的死角在哪里,校长办公室的钥匙放在哪儿。”
编号17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眼里有了点光:“我知道监控哪段时间会自动备份,那时候没信号。钥匙在周校工的工具箱里,他喝酒后会忘在仓库。”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玲玲是我同桌。她不是跑了,是被赵教官活活打死的。那天加训,她前倒了三十多次,吐了血,赵教官还让她继续……” 少年的声音哽咽了,“我当时不敢说,怕被打死。”
林仲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拍陈默和编号56一样:“现在说,不晚。”
夜幕降临时,林仲秋、陈默、编号17和李助教在仓库碰头。
周校工坐在角落里喝酒,看到他们进来,只是把酒壶往桌上一推:“老规矩,别弄出人命。”
月光从仓库的破屋顶漏下来,照亮他们年轻的、却写满坚定的脸。
今晚,他们要干一票大的。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玲玲,为了所有被囚禁的灵魂,为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踩碎的希望。
林仲秋掏出那个银色打火机,把内存卡插进改装的旧手机里。
屏幕亮起来,映出她眼里的光,像暗夜里的星星。
“准备好了吗?” 她问。
“准备好了!” 三个少年齐声回答,声音不大,却震得仓库里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发送键按下的那一刻,林仲秋仿佛听到了远方的雷声,正滚滚而来。
这场雨,终于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