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铃声像道休止符，刚在方英耳边落下，她就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出门找暑假工。其他考生要么扑进父母怀里撒娇，要么三五成群讨论着假期计划，只有她脚步匆匆，拐进了考点附近那条布满小饭馆的巷子。
巷子里飘着油烟味，混杂着辣椒和酱油的气息。方英挨家挨户扒着玻璃门往里看，终于在一家挂着“招洗碗工”牌子的家常菜馆前停住脚。老板娘正趴在收银台算账，抬头看见浑身湿透还带着书卷气的她，皱了皱眉：“小姑娘，高考完的吧？洗碗可是力气活，你吃得消？”
方英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阿姨，我能行。我不怕累，只要能每天结工资就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倔强。老板娘被她眼里的认真打动，挥了挥手：“行，跟我来吧。每天早上十点到晚上八点，管两顿饭，一天120块，干得好就留着。”
后厨像个闷热的蒸笼，瓷砖地上满是油污，几个大铁盆里堆着刚收回来的碗碟，油腻的汤水顺着碗沿往下淌。方英戴上橡胶手套，刚拿起一个盘子，就被滑腻的油脂腻住了手。她学着其他洗碗工的样子，先把剩菜倒进泔水桶，再用洗洁精一遍遍擦拭，最后放进消毒柜里。
刚开始，她的动作很慢，洗洁精水溅得满身都是，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指被泡得发皱发白。到了饭点，客人一波接一波，碗碟像小山一样堆起来，她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后厨的风扇嗡嗡作响，吹不散空气里的燥热和油烟味，她的后背很快被汗水浸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脸上也沾满了油渍。
晚上八点，终于到了下班时间。方英摘下手套，发现手掌被磨出了几个红印，腰像被灌了铅一样沉，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饭馆，晚风一吹，身上的油烟味更加明显，路过的人都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可当老板娘把120块现金递到她手里时，方英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她攥着那张崭新的钞票，指尖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赚到钱。她走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馒头，就着矿泉水慢慢吃着，心里却甜滋滋的。
接下来的两天，方英依旧每天准时到饭馆洗碗。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效率也高了不少，老板娘对她越来越满意，还偶尔会多给她一个卤蛋。每天下班拿到工资后，她都会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锁好，再藏到床底下。
第三天晚上，方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突然想起，明天就是爸爸方梁的生日了。以前家里条件不好，她从来没有给爸爸买过像样的礼物，最多只是画一张贺卡，可每次都被爸爸随手扔在一边。这次她赚了钱，终于可以给爸爸买一份真正的礼物了。
第二天一早，方英提前跟老板娘请了假，揣着这三天攒下的360块钱，来到了镇上的商业街。她在几家男装店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走进了一家看起来性价比很高的店铺。店里的服务员热情地迎上来：“小姑娘，想买点什么？”
“我想给我爸爸买一条皮带。”方英小声说。
服务员给她推荐了几款皮带，方英看了看价格，最后选中了一条黑色的真皮皮带，标价298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咬牙买了下来。剩下的62块钱，她留着当作接下来几天的生活费。
拿着包装好的皮带，方英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不知道该怎么当面送给爸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皮带放到爸爸的床上。晚上，方梁下班回到家，刚走进房间，就看到了床上那条包装精美的皮带。他拿起皮带，看了看上面的牌子，皱了皱眉，转身走向了方英的房间。
方英正坐在床边看书，听到敲门声，心里一紧，连忙站起来：“爸，你进来吧。”
方梁走进房间，把皮带举到方英面前，语气平淡：“方英，这是你买的？”
方英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是的，爸爸。明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方梁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笑：“方英，长大了，还知道给爸爸买礼物了。”
方英的心里暖暖的，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方梁话锋一转：“你看看你，用一条几百块的皮带薅了我几十万，从小到大，我在你身上花的钱也该上百万了吧？”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方英心里的暖意。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角微微抽动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声音有些沙哑：“爸，等我工作了，我给你买更贵的。”
方梁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行，就冲你这句话，我要一辆车。”
方英愣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好。”
方梁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方英一个人站在原地。
洗洁精的泡沫漫过手背，方英盯着铁盆里堆叠的碗碟，耳边又响起爸爸方梁那句“薅了我几十万”。这句话像根细刺，藏在她心里很多年，每次稍微一碰，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第一次听到“薅羊毛”这个词，还是在小学五年级。那天学校要交30块钱的资料费，她攥着老师发的缴费通知单，在门口等了方梁很久。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爸，老师让交资料费。”方英把通知单递过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方梁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眉头瞬间皱成一团，把单子扔回给她：“又是要钱！你这孩子，就是来薅我羊毛的！我累死累活赚点钱，都被你薅走了！”
周围路过的邻居停下脚步，好奇地往这边看。方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攥着单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她想说“这是老师让交的”，可话到嘴边，又被方梁的眼神堵了回去。最后还是妈妈从屋里出来，塞给她30块钱，拉着她进了屋，还不忘回头瞪方梁：“孩子要钱交资料，你跟她吼什么！”
从那以后，“薅羊毛”就成了方英向家里要钱时的“专属标签”。初中时学校组织春游，要交100块钱，她犹豫了好几天，才敢跟方梁开口。果然，话刚说完，方梁就把手里的报纸摔在桌上：“春游有什么好去的？在家待着不行吗？就知道薅家里的钱！”
方英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知道，跟爸爸争辩没有用，只会招来更多的指责。最后她还是没去春游，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分享春游照片，她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假装在看书。
高中时，她的校服洗得发白，袖口也磨破了，她想让妈妈给她买件新的。妈妈叹了口气，说家里钱紧，让她再凑活穿穿。她实在没办法，只好鼓起勇气跟方梁说：“爸，我的校服破了，想买件新的，要80块钱。”
方梁正在看电视，听到这话，头也没回：“破了就缝缝补补接着穿，我小时候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不也照样穿？你就是娇气，整天想着薅羊毛！”
高考结束后，她第一时间就出去找了兼职，每天洗成千上万的盘子，累得腰酸背痛，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油烟味。可当她拿到每天120块的工资时，心里却充满了成就感。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不用再看爸爸的脸色，不用再听“薅羊毛”的指责。
攒了三天工资后，她给方梁买了一条298块的皮带，想在他生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可她没想到，换来的还是那句熟悉的“薅了我几十万”。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方英小声嘀咕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爸爸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可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却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她默默拿出手机，点开计算器，算着自己每个月能攒多少钱，算着要多久才能还清爸爸口中的“几十万”。
她打开手机备忘录，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还款计划”。她写道：“欠爸爸一百万。”写完后，她关掉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泪水。
傍晚的霞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在瓷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方英摘下沾着油渍的橡胶手套，指尖的皮肤被泡得发皱发白，后腰传来熟悉的酸痛感。她揉了揉腰，将最后一摞干净的盘子放进消毒柜，转身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饭馆。
巷子里的晚风带着饭菜的香气，吹在脸上格外舒服。方英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往家走。她今天特意提前半小时下班，想早点回家给方朵讲睡前故事。走到家门口，她听到屋里传来方梁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方英去哪里了？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方梁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方英的脚步顿了顿，心里有些紧张。她推开门，看到方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妈妈正在旁边给方朵喂饭。
“爸，我回来了。”方英小声说，把背上的帆布包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让身上的油烟味飘到方朵面前。
妈妈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给你留了饭菜。”
方梁却没说话，眼神直直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兼什么职？一天到晚不着家，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尤其是公务员的考试！”
方英愣住了，她没想到方梁会突然提起公务员考试。她低着头，小声说：“我想赚点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减轻负担？你好好学习，考上公务员，比什么都强！”方梁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不许去了！还不如在家里帮你妈做做家务活，带带方朵！”
方英的心里一阵委屈，她每天起早贪黑地洗碗，累得腰酸背痛，就是想靠自己的努力赚点钱，可在方梁眼里，却成了不务正业。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妈妈看出了她的委屈，连忙打圆场：“孩子也是一片好心，想赚点零花钱。不过小英啊，你爸说得也对，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等考上公务员了，有的是机会赚钱。”
方英没说话，默默地走到厨房洗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沾着几点油渍，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起来狼狈极了。她想起每天在饭馆里洗盘子的场景，想起老板娘给她发工资时的笑容，心里一阵酸涩。
晚饭的时候，方梁没再说话，只是偶尔给方朵夹菜。方英低着头，默默地吃饭，心里却翻江倒海。她知道方梁是为她好，可他的方式太强硬了，让她很难接受。
吃完饭，方英主动收拾碗筷，到厨房洗碗。妈妈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别往心里去，你爸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实是心疼你，每天早出晚归的，怕你累坏了身体。”
方英的心里一动，抬头看着妈妈：“真的吗？”
妈妈点点头，说：“当然是真的。昨天晚上，你爸还跟我说，看到你手上的茧子，心里难受得很。他就是嘴笨，不会表达关心。”
方英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原来方梁不是不关心她，只是他的关心藏在责备里。她想起小时候，自己不小心摔破了膝盖，方梁虽然嘴上骂她不小心，却还是连夜背着她去医院；想起高中时，自己因为没钱买辅导资料而难过，方梁虽然没说什么，却偷偷给她塞了两百块钱。
洗完碗，方英走到客厅，看到方梁正在给方朵讲故事。方朵依偎在他怀里，听得津津有味。方英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