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深秋,沈阳北行旧物市场,总弥漫着一股铁锈、旧书和若有若无的煤烟味儿。下岗潮刚起,许多人来这里变卖家当,换几口饭吃。市场角落里,老金蹲在一个摊位前,眼睛死死盯住一把匕首。
老金四十出头,原是重型机械厂的老钳工,手艺没得说,可工厂停了,他只得靠修补旧物度日。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小铃,自打三年前妻子跟人跑了,就父女俩相依为命。
“老哥好眼力,”摊主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这玩意儿有些年头了,你看这铜柄上的雕花,像是伪满时期的东西。”
老金小心翼翼地拿起匕首。刀长约二十厘米,铜质刀柄已氧化发黑,隐约可见龙形纹路。钢制刀身布满暗褐色斑点,在斜阳下泛着诡异的光。
“这些锈迹……”老金喃喃道。
“老物件嘛,难免的,”摊主眼神闪烁,“给三十块拿走。”
老金本能的讨价还价:“十块。都锈成这样了。”
“十五,不能再少。”
老金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把匕首小心包好放进工具袋。他没注意到,摊主在他转身后长长舒了口气,像是甩掉了什么烫手山芋。
回家路上,老金总觉得有人盯着他后背,回头却只有落叶在秋风中打旋。
——
到家时已是黄昏。老金家住在一栋伪满时期建的日式老楼里,墙厚窗小,冬冷夏热。
“爸,你回来了?”小铃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课本,“饭马上好。”
老金露出一天来第一个真诚的笑容。女儿懂事,学习成绩好,是他全部的希望。他拿出匕首:“看爸今天淘到什么?打磨好了,能当裁纸刀用。”
小铃凑近看,却突然皱眉:“什么味儿啊……像生锈的铁腥味。”
老金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只当女儿敏感。
当夜,老金第一次做了噩梦。梦中他站在一片血红旷野上,手中握着那把匕首,粘稠的液体顺着刀身滴落。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拖着什么重物,发出刺耳的金属刮地声。
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黑暗中,似乎真有金属拖曳声从客厅传来。他屏息细听,却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从隔壁传来。
“幻觉,”他喃喃自语,“都是心理作用。”
第二天清晨,小铃惊慌地叫醒他:“爸,你的匕首怎么在门口?”
老金冲过去,果然看见匕首躺在门缝边,刀尖正对着家门。他强装镇定:“可能是爸昨晚拿出来看,忘记放回去了。”
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几天,匕首总出现在不同地方——厨房案板、客厅茶几、甚至小铃的书桌,刀尖永远指向家门。家中铁腥味越来越浓,夜里金属拖地声也愈发清晰。
更让老金不安的是小铃的变化。女儿脸色日渐苍白,常说梦见“一个戴帽子的叔叔”站在她床头。
“爸,咱们把这刀扔了吧,”一天晚饭时,小铃突然说,“我害怕。”
老金本想拒绝——毕竟花了十五块钱呢。但看着女儿憔悴的脸,他心软了:“好,明天爸就把它处理掉。”
然而当晚,老金尝试把匕首扔进楼外垃圾箱,回来后却发现它赫然出现在自家餐桌上,刀尖直指小铃的卧室。
老金终于意识到,这东西不简单。
——
第二天,老金去了区文化馆找老同学刘文献。刘文献是本地通,对沈阳历史如数家珍。
听完老金描述,刘文献脸色凝重:“刀柄有龙纹,刀身有暗红斑点?你等等。”他在档案柜里翻找半天,抽出一本泛黄的档案集。
“你看这个,”刘文献指着一页旧报纸复印件,“一九三七年,伪满时期,沈阳出了个连环杀手,专杀日本军官和亲日商人,用的就是一把龙纹匕首。”
老金细看,报纸模糊的照片上,匕首与他手中的极其相似。
“后来凶手被捕,是地下抵抗组织的人,被日本人公开处决。据说临刑前他诅咒这把刀,说要让它继续饮仇敌之血。”刘文献压低声音,“更邪门的是,建国后这把刀又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有命案发生。最后一次记录是七十年代末,一家四口灭门案,凶器就是这把刀,但案发后刀神秘失踪了。”
老金后背发凉:“你是说,我手里的就是……”
“老金,听我一句劝,赶紧把那玩意儿处理掉。有些东西,沾不得。”
回家路上,老金心乱如麻。途经铁西区的老工厂,看着那些沉默的烟囱,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些被时代抛弃的旧物,满是锈迹却无人问津。
到家时已是傍晚。推开门,浓重的铁腥味扑面而来。小铃不在家——应该是去同学家学习了。老金松了口气,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慌乱。
他走进卧室,从床底取出匕首。在夕阳余晖中,刀身上的暗斑似乎更明显了,像干涸的血迹。
“不管你是什么,我不能让你伤害我女儿。”老金喃喃道。
突然,一阵刺骨寒意袭来。黑暗中,一个戴旧式帽子的模糊人影缓缓浮现,手中拖着一条铁链。金属刮地声尖锐得让人牙酸。
老金吓得连连后退,差点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门开了。
“爸,我回来了!”小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人影瞬间消失,寒意也消退。老金慌忙把匕首藏回床下,强装镇定地走出卧室。
“你脸色不好,”小铃担心地看着他,“是不是又去找工作了?”
老金摇摇头,看着懂事的女儿,心中一阵酸楚。下岗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连基本的生活都给不了女儿。但现在,他意识到有比生计更重要的——保护女儿不受伤害,不管这伤害来自现实还是超自然。
当晚,等小铃睡熟后,老金取出匕首,用红布层层包裹,然后出门直奔附近一座小佛寺。寺已荒废多年,但老金听说这里曾镇过不干净的东西。
破败的佛寺中,老金跪在尘埃里,把包裹好的匕首放在身前。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也不知道你要什么,”他低声说,“但我求你,别伤害我女儿。她还小,人生才刚刚开始。”
四周只有风声。老石起身,把包裹塞进佛龛下的缝隙,用石头堵死。
回家路上,他感觉轻松了许多。
——
然而第二天清晨,老金被小铃的尖叫声惊醒。他冲进女儿房间,看见那把匕首赫然插在门上,刀尖深深嵌入木头。
老金彻底明白了——这东西甩不掉。
他拔下匕首,决定直面恐惧。他要去匕首最初出现的地方——北行旧物市场,找那个摊主问个明白。
市场依旧喧闹,但那个摊位空着。问及邻摊,一个卖旧书的老头神秘地说:“你说老马?他上个月就搬走了。听说他收那匕首的地方邪门,是铁西那边废弃的老屠宰场。自打收了那刀,他家就不得安宁,老婆差点被吓疯。”
老金心头一沉。道谢后,他直奔铁西老屠宰场。
屠宰场废弃多年,墙上大大的“拆”字在灰暗天空下格外刺目。老金翻过破围栏,踏入这个充满血腥记忆的地方。
空气中,铁腥味浓得令人作呕。老金握紧口袋里的匕首,一步步走向厂房深处。
在曾经宰杀牲畜的大厅,老金感觉匕首在发烫。他掏出匕首,发现刀身的暗红斑点在发光,像苏醒的眼睛。
突然,无数片段涌入脑海——日本军官狰狞的脸、爱国者临刑前的诅咒、七十年代那家人惊恐的眼神……老金看见每个持刀者最终都成了刀的奴隶,被其中的怨念控制,重复着杀戮。
“我明白了,”老金对着空气说,“你不想被遗忘,你想让痛苦永远循环。”
寒意骤起,戴帽子的人影再次出现,比以往都清晰。老金看清了那张脸——苍白,年轻,眼中是永恒的愤怒和痛苦。
“够了,”老金声音哽咽,“该结束了。你的仇早就报了,那些伤害你的人都不在了。”
人影微微晃动。
“我也有痛苦,”老金继续说,“工厂没了,老婆跑了,我差点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我女儿让我明白,沉溺于痛苦只会制造更多痛苦。”
他举起匕首:“结束吧,为了你,也为了所有可能受害的人。”
老金掏出早就准备的锤子,用尽平生力气砸向匕首。每砸一下,都有刺耳的尖啸在空气中回荡。刀身出现裂痕,暗红斑点如血液般流动。
人影开始扭曲、淡化。在老金砸下最后一击时,他看见那年轻的脸上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甚至是解脱。
匕首碎裂成片,与此同时,人影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午后的阳光中。
铁腥味消失了。
——
老金把碎片深深埋在老工厂的废墟下。回家路上,他感觉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下。
那晚,他睡得特别踏实,没有噩梦,没有金属拖地声。
第二天,老金早早起床,做了女儿最爱吃的葱油饼。小铃惊喜地发现父亲脸上的阴霾消失了,眼神重新有了光彩。
“爸,你找到工作了?”
“还没,”老金笑了笑,“但会找到的。爸想通了,只要咱们在一起,没什么坎过不去。”
他望向窗外,秋日阳光正好。老金知道,那把匕首和它承载的怨念已经安息。而他自己,也终于从自怜和恐惧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