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农历十月,东北黑土地便冻得硬如生铁。李家村生产队的粮仓早已见底,去年歉收的阴影还未散去,今年又逢大旱,地里的庄稼秆子瘦得像垂死老人的肋骨。李老汉蜷在炕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每吸一口气,都感觉肺里有千万根细针在扎。
“爷,喝口粥吧。”孙子铁柱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走进屋,十二岁的男孩瘦得颧骨凸出,一双大眼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李老汉勉强撑起身,看了一眼粥碗,摇摇头:“你喝吧,爷不饿。”这话假得连他自己都不信,饥饿早已成为李家村每个人的常态。但他更清楚,自己这病怏怏的身子,多一口少一口已经无关紧要。
铁柱固执地举着碗,眼神里有超乎年龄的坚韧:“您不喝,我也不喝。”
祖孙俩正推让间,村里赤脚医生赵老四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摸了摸李老汉的脉,眉头越皱越紧,低声对铁柱说:“准备后事吧,就这三五天的光景。”
铁柱的眼圈霎时红了,咬着嘴唇没哭出声。李老汉闭着眼,假装没听见,心里却明镜似的——六十八岁,在这饥荒年头,已经算高寿了。
夜深人静,铁柱蜷在炕角睡着了,瘦小的身子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李老汉借着窗外月光端详孙子的脸,心如刀绞。儿子和媳妇前年进山采药再没回来,留下这棵独苗。要是自己走了,铁柱怎么活?
“不能死...”李老汉喃喃自语,枯槁的手攥紧了炕席,“至少不能现在死。”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铛声,伴随着嘶哑的叫卖:“换寿——换寿啰——”
李老汉浑身一颤,想起村里老人说过,每逢大灾之年,阴阳界限模糊,鬼市便会出现在人间。据说在鬼市尽头,可用珍贵之物向“阴商”买寿,只是这买卖从不是等价的...
他悄悄下炕,从炕柜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块祖传的玉佩,质地温润,雕着一条盘龙。这是李家世代相传的宝贝,饥荒再严重,他都没动过变卖它的念头。
“为了铁柱...”李老汉将玉佩揣进怀里,裹紧破棉袄,蹑手蹑脚出了门。
村外荒野,月光惨白如骨。李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朦胧灯火。越往前走,景象越清晰——那是一条从未见过的街道,两旁摆满摊位,挂着一盏盏白纸灯笼。
这就是鬼市。
街上人影绰绰,却安静得可怕。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物品:褪色的怀表、生锈的剪刀、缺口的瓷碗,甚至还有用红绳系着的一缕缕头发。买家卖家都少言寡语,交易时只用手势和眼神交流。
李老汉心跳如鼓,壮着胆子往集市深处走。越往里,摊位越少,灯光越暗,最后只剩一片漆黑。在黑暗尽头,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静静站立,面前摆着一张破旧木桌。
“你来换寿?”黑袍下传出的声音嘶哑难辨,不像人声。
李老汉紧张得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
“拿什么换?”
李老汉颤抖着掏出玉佩,放在桌上。黑袍人伸出一只干枯如柴的手,抚摸着玉佩,似乎在掂量它的价值。
“三十年阳寿,换你此物,可愿?”黑袍人说。
三十年?李老汉惊呆了。他原本只指望能多活三五年,看着铁柱长大一点。
“愿、愿意!”他忙不迭答应。
黑袍人从桌下取出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液体,颜色暗红如血,散发着一股铁锈混合草药的气味。
“饮尽它,契约即成。”黑袍人说,“记住,买来的寿,终须还。”
李老汉接过碗,犹豫片刻,想起铁柱瘦小的脸庞,一仰头,将液体灌了下去。味道腥涩,顺着喉咙滑下,一股寒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当他放下碗时,黑袍人和鬼市都已消失不见,只剩荒野和寒风。
第二天,李老汉竟奇迹般能下床行走了。铁柱喜极而泣,村里人也啧啧称奇,都说李家祖宗保佑。
然而好景不长。半个月后,铁柱开始察觉到爷爷的异常。
先是畏光。李老汉不再在白日出门,窗户都用厚布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是饮食,他拒绝吃任何熟食,只吃生米、生肉,有一次铁柱甚至看见他生嚼一只活麻雀。
最诡异的是,李家屋顶开始有黑鸦盘旋,不下十只,终日呱噪不休。村里人私下议论,说李老汉身上有股“死人气”,尽管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健康”。
一天深夜,铁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他悄悄爬起,看见爷爷蹲在灶台边,就着月光在写什么。李老汉神情专注,嘴里念念有词,写完一张纸,就小心地折好,塞进床下的一块松动的砖后面。
等爷爷睡下,铁柱轻手轻脚地摸到床边,撬开砖块,里面果然藏着一叠红纸。他抽出一张,借着月光一看,顿时浑身冰凉。
红纸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王庄公社某个生产队的地址,下面是一行生辰八字,最触目惊心的是,名字被一道粗重的黑线狠狠划掉。
铁柱颤抖着翻看其他红纸,每张都写着不同的人名和生辰,无一例外都被划掉。在最后一页,他看到了赵老四的名字——那个曾预言李老汉将死的赤脚医生。而就在昨天,村里传来消息,赵老四暴病身亡。
“爷...”铁柱回过头,发现李老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都看见了?”李老汉的声音异常平静。
“这些...这些是什么?赵爷爷的死跟您有关吗?”铁柱的声音在颤抖。
李老汉长叹一声,在炕沿坐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苦:“那晚我去鬼市,用祖传玉佩买了三十年阳寿。可我没想到,这寿...是要用别人的命来填的。”
原来,每过一段时间,李老汉就会不由自主地在红纸上写下将死之人的名字和生辰。一旦名字被划掉,那人不久便会离世,而李老汉则“夺取”对方剩余的阳寿。
“我不想这样,铁柱,我真的不想...”李老汉双手捂脸,肩膀耸动,“每次我感觉到又要写名字了,就拼命抵抗,可身体不听使唤,就像有另一个人操控着我...”
铁柱看着爷爷痛苦的模样,心中的恐惧渐渐被怜悯取代。他明白,爷爷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就没有办法停止吗?”
李老汉摇摇头:“鬼市交易,一旦达成,无法反悔。买来的寿,终须还——现在我懂了,这不仅是说我终有一死,更是说这寿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代价就是背负这诅咒。”
就在这时,窗外鸦群突然躁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叫。李老汉浑身一僵,眼神变得空洞,他机械地转向铁柱,声音变成了那晚黑袍人的嘶哑腔调:
“时候到了,该写下一个名字了。”
李老汉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那些红纸,摸出一张空白页。铁柱惊恐地看见,爷爷的手颤抖着,在纸上写下了“王秀英”——铁柱已故母亲的名字。
“不!”铁柱尖叫着扑上去,想抢走红纸。但李老汉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他,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毛笔。
“妈已经死了!你不能再夺走她任何东西!”铁柱哭喊着。
这话似乎触动了李老汉内心深处的一丝清明,他的手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铁...柱...”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忽明忽暗,仿佛在与控制自己的力量搏斗。
铁柱趁机再次扑上去,紧紧抱住爷爷:“爷,放手吧,我不怕一个人活下去了!我不要你这样活着!”
李老汉仰天长啸,声音半人半鬼。他突然抓起那叠红纸,猛地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起来,暗红色的汁液从他嘴角流下,宛如鲜血。
“我...毁约!”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刹那间,屋内阴风大作,门窗砰砰作响,窗外的黑鸦发出凄厉的惨叫。李老汉的身体开始迅速衰老,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皱纹如蛛网般蔓延。
当一切平息时,李老汉已变回那个病弱的老人,甚至比之前更加虚弱。但他眼中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铁柱,”他气息微弱地说,“去把剩下的红纸都烧了。”
铁柱含泪照做,在灶坑里点燃了那些诡异的红纸。火焰中,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
第二天清晨,李老汉安详地走了。铁柱在整理遗物时,在爷爷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
“铁柱,当你读到这封信时,爷已经走了。爷不后悔去鬼市,因为它让爷多陪了你这些日子。但爷后悔的是,为了自己活命,夺走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寿命。赵老四他们,本不该这么早死。
爷试过反抗,但那股力量太强大。直到你叫出你妈的名字,爷才真正醒过来——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记住,无论多难,都不要走爷的老路。人活一世,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走,才是正理。
爷会在天上看着你,陪着你长大。”
铁柱擦干眼泪,将爷爷与父母合葬。下葬那天,天空罕见地放晴,几只黑鸦在远处树上静静站立,不再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