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山的雪下得邪性,不是一片一片,是成团成坨往下砸,像是要把这人间所有的活气儿都闷死。林子里的抗联营地,就泡在这无边无涯的雪窖冰天里。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着,火光跳在战士们青紫的脸上,像一群饿得发昏的鬼。
司号员小栗子,其实不小了,十八九的年纪,只因生得瘦小,一脸稚气,才得了这么个名。他揣着那把锃亮的军号,像揣着心尖子。那军号是杨靖宇司令牺牲前,他们从那惨烈的战场上拼死带回来的几件遗物之一,铜号身上仿佛还凝着将军最后一口气。小栗子吹号前,总要哈口气,用袖子把那号嘴擦得温热,他说:“号冷了,吹出的声儿就带着寒气,咱得让弟兄们心里头热乎着冲锋。”
那夜,雪停了,风却没停,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敌人摸上来了,悄无声息,像雪地里潜行的狼。哨兵发现时,已经晚了。营地瞬间炸了锅,枪声、呐喊声、刺刀碰撞声、垂死的呻吟声,搅成一团。小栗子被营长一把推到棵老榆树后,“吹号!吹冲锋号!让二连压上来!”
小栗子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树皮,深吸了一口凛冽如刀的空气,将号嘴凑到唇边。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他肺腑里那股气,混合着对这片黑土的热爱、对身后战友的牵挂、对敌人的刻骨仇恨,猛地灌入了军号。
“嘀嘀嗒——嘀——嗒——嗒——”
冲锋号响了!那声音穿透枪林弹雨,撕裂寒风,像一道灼热的闪电,劈开了沉沉的夜幕。林子醒了,山峦醒了,战士们血红了眼,跟着那号声,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敌阵。
可就在这时,一颗流弹,也可能是特意瞄准的冷枪,精准地找到了小栗子。他身子一震,号音戛然而止,像一个被掐住脖子的呜咽。军号脱手,在雪地上弹跳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呜”的一声,便滚进了旁边的深沟,瞬间被浮雪吞没。小栗子顺着树干滑倒,血洇红了树根下的雪,眼睛还望着军号消失的方向,没闭上。
那一仗,惨胜。清理战场时,大伙儿疯了一样扒开积雪找那军号,找到手指头冻得没了知觉,也没见着踪影。营长一拳砸在树上,虎口震裂了,血滴在雪上,和小栗子的混在一起。那军号,连同小栗子未闭的眼,成了所有人心头一块化不开的冰疙瘩。
怪事,就从那时开始了。
先是隔了半个月,另一处营地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弹药将尽,眼看要全军覆没。天色昏沉,朔风卷着雪沫子,抽得人睁不开眼。绝望像瘟疫一样在阵地上蔓延。突然,就在双方厮杀最惨烈、枪声密得如同爆豆的上空,清清楚楚地,响起了冲锋号!
“嘀嘀嗒——嘀——嗒——嗒——!!”
声音嘹亮、激越,带着一股子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是从云层里直接泼洒下来的。那不是幻听,所有活着的抗联战士都听见了,连对面的敌人都听见了,攻势明显一滞。
“弟兄们!司号员吹号了!冲啊!”不知谁嘶哑地喊了一声,绝境中的战士们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铅水,一个个从雪窝子里、从战友的尸体后跃起,挺着刺刀,发出了震天的吼声。那一仗,竟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冲了出去。
活下来的人都说,那号声,跟小栗子吹的一模一样,甚至更悲壮,更催人心肝。
自此,这军号声便成了关东山抗日战场上一个飘忽不定的传说。它总在最危急、最血腥的时刻骤然响起,有时在东边的山头,有时又在西边的河谷,甚至有一次,是在敌人指挥所的头顶上炸响,吓得那几个鬼子军官当场尿了裤子。它激励着抗联战士一次次绝处逢生,也成了敌人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中间流传开一个说法,说这山林里有“中国鬼兵”,那号角是索命的符咒,闻之胆寒。有被俘的鬼子神经质地念叨:“号音……铜的……带着血味……”
时光流淌,像黑龙江的水,表面平静了,底下还沉着冤魂。一晃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关东山深处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子。村里有个羊倌,姓赵,胆子大,人都叫他赵大胆。秋日里追一只跑丢的山羊,钻进了一处极深的沟壑,那是当年抗联活动过,也是敌我双方反复拉锯、死人无数的地方。他在一堆被山洪冲出的乱石和朽木下,猛地看到一截锈绿色的铜管。
鬼使神差地,他把它扒拉了出来。是一把军号!号身扭曲,布满了深绿色的铜锈,但在几个地方,锈迹剥落,露出底下黄澄澄的材质,在稀疏的林间光线照射下,竟反射出刺眼的亮光。最让人心惊的是,号嘴下方,嵌着一颗变了形的弹头,死死地卡在铜肉里,周围是一圈放射状的凹痕。赵大胆觉得这东西邪性,没敢声张,偷偷揣怀里带回了家,扔在了仓房的角落里。
这年冬天,靠山屯出了怪事。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月黑风高、山风刮得像野鬼哭嚎的晚上,村外老林子深处,就会隐隐约约传来军号声。开始人们以为是风声,可那调子,分明就是老辈人偷偷讲过的抗联冲锋号!村里几个当年当过“胡子”(土匪)、或者给日本人跑过腿的老人,吓得病倒在床,嘴里胡言乱语,说是“鬼兵索债来了”。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那是个敏感的年代,封建迷信是高压线,谁也不敢公开谈论,但恐惧像暗流,在每家每户的炕头蔓延。
赵大胆心里直打鼓,他联想到了仓房里那把锈号。他偷偷去看,这一看,魂儿差点吓飞了。那号身上的锈迹,似乎褪去了不少,那颗嵌着的弹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泛着一种暗红色的光,像是干涸的血。他吓得连滚爬爬跑出仓房,再也不敢进去。
故事传到我这年,是一九九九年。我作为一个对地方志和民间传说感兴趣的撰稿人,来到了靠山屯。经过一番周折,并用两瓶烧刀子和真诚的态度,取得了赵大胆(如今已是赵老汉)的信任。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他领我走进了那间尘封已久的仓房。
角落里,那把军号静静地躺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干草和陈年旧物的气味。我凑近了,借着手电筒的光,仔细端详。号身的铜质在光束下,并非崭新,却流淌着一种深沉的、内敛的光华,仿佛历经劫波后沉淀下的灵魂之光。那颗弹痕尤其触目惊心,它狰狞地宣告着一段暴力的终结,然而弹头周围的铜质,却光滑异常,像是被无数遍的抚摸和凝视打磨过。
赵老汉蹲在门槛上,叭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哑着嗓子说:“这东西,邪性,也……神圣。它认得人,分得清好歹。”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一阵极微弱、却又极清晰的号音,仿佛贴着地皮,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这仓房的梁上,悠悠地传了过来。
“嘀——嗒——嗒——”
声音很短,一闪即逝。我和赵老汉同时一颤,汗毛倒竖。仓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手电光柱下,那军号似乎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号身那熠熠的光辉,仿佛更浓了些。
我没有碰那把号。我知道,我不配。它不是一件古物,它是一个魂。一个少年司号员未散的魂,一支军队不屈的魂,更是这片被血与火浸透了的黑土地上,万千冤魂凝聚起来的那一口不肯低头的浩然之气。
它是一件凶器,杀的是一切敢于来犯之敌,无论对方是人是鬼,还是这无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