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兵张建军踩着吱嘎作响的雪地，沿着他守护了五年的林区边界例行巡逻。他四十二岁，黑龙江本地人，曾在边境线上当过八年兵，退伍后被安排到这处偏远的林场当护林员。妻子早逝，独子在海拉尔读高中，他独自守着这片茫茫林海，一晃就是五年。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林梢。张建军绕道老金沟——一条废弃数十年的金矿沟，这里曾经在日伪时期被疯狂开采，传说矿工死后就被扔进废弃的矿洞，沟里怨气重，平常连采山货的人都绕道走。
就在沟口一片裸露的岩石旁，张建军突然停下脚步。雪地上，一串奇怪的脚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脚印闪着微弱的幽光，像是掺了金粉的雪粒，在阴沉的天光下明明灭灭。脚印不大，像是老人的，深浅不一，仿佛背负着什么重物。
张建军蹲下身，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指触碰那些发光的颗粒。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他捻起一点放在鼻前，闻到一股混合着硫磺和金属的气味。
“邪门。”他喃喃自语，想起去年偶遇的老矿工刘大爷的话。那是在林场招待所的炉火旁，刘大爷抿着烧刀子，眯着眼说：“老金沟那地方，死过上千人。日本人那时候，累死的、病死的矿工，直接扔进废矿洞。后来有人说，在沟里会看见闪着光的脚印，尽头总有几颗金粒子——那是死矿工的买路财，捡了就得替他干活，不干到死不能停。”
张建军站起身，犹豫片刻，决定跟着脚印看看。作为一名退伍军人和多年的护林员，他本不该信这些怪力乱神，但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
脚印蜿蜒穿过一片白桦林，在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下消失了。张建军在脚印尽头蹲下，果然发现三颗金灿灿的颗粒散在雪地里，每颗都有米粒大小，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诱人的光芒。
他心里一阵狂跳。儿子明年就要高考，要是考上了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是一大笔开销。这几颗金粒子，能抵他半个月工资。
但他想起老矿工的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最终，他只用树枝在金粒子周围画了个圈，起身继续巡山。
然而，从那天起，张建军每晚都会梦见一个佝偻的背影，背着沉重的箩筐，在黑暗的矿道里蹒跚而行。
接连三天，他都在巡山时发现那串发光的脚印，每次脚印尽头都有几颗金粒子，位置一天比一天靠近老金沟深处的矿洞。第三天，金粒子变成了五颗，金光更加夺目。
张建军内心挣扎越来越剧烈。第四天傍晚，他终于忍不住，捡起了那五颗金粒子。沉甸甸的，冰凉刺骨，放入口袋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当晚，他被一阵凿壁声惊醒。那声音从远处传来，沉闷而有节奏，像是有人在用铁镐敲击岩石。他披上军大衣，拿起手电和防身的斧头，走出护林站小屋。
月光下的雪地明亮如昼，那串发光的脚印再次出现，这次格外清晰，像是刚有人走过。张建军跟着脚印，一步步走向老金沟深处。寒风呼啸，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呻吟和铁器碰撞声。
脚印在一个黑黢黢的矿洞口终止。这矿洞已经废弃多年，洞口木架腐朽，挂满冰凌。凿壁声正从洞里传来，一声接一声，敲得张建军心头发颤。
他站在洞口，手电光柱探入黑暗，照见矿洞内壁上渗出的水珠，像是一滴滴凝固的眼泪。
“有人吗？”他喊道，声音在洞内回荡。
凿壁声戛然而止。一阵寒风吹来，张建军打了个寒颤。
“同志，”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从洞里传出，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帮我把这筐石头背出去，咱就都能回家了。”
张建军手电的光束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矿洞。
在洞内十米左右的地方，一个佝偻的老人背对着他，站在一堆乱石前。老人身旁放着一个破旧的柳条筐，里面装满了灰白色的“石块”。
“谢谢你了，同志。”老人没有回头，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我背了五十年，实在背不动了。”
张建军走近，手电光照在那筐“石头”上。他倒吸一口冷气——那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具具细小的人骨，密密麻麻堆满了箩筐。有头骨、肋骨、肢骨，全都呈灰白色，像是经过长时间风化。
“这...这是...”张建军后退一步，胃里翻江倒海。
“都是俺的老伙计，”老人依然没有回头，“那年洞顶塌方，三十八个山东老乡，就俺一个人爬了出来。答应过带他们回家，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张建军的目光落在箩筐旁靠着一把生锈的铁镐上，镐头沾着暗红色的痕迹。他突然想起林场档案室里的一份资料：1943年春，老金沟三号矿洞发生塌方，三十八名矿工遇难，尸体从未被挖出。唯一幸存者王老四在事故后精神失常，一个月后吊死在沟口那棵歪脖子松树上。
“王...王大爷？”张建军声音发颤。
老人终于缓缓转过头来。在手电光下，他的脸干瘪如骷髅，眼窝深陷，里面没有眼球，只有两点幽暗的光。
“帮帮俺吧，同志。”老人的嘴没有动，声音却直接在张建军脑海中响起，“送他们回家，送他们回山东。”
张建军浑身冰凉，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他想起自己当兵时，连长常说：“当兵的，活着要保家卫国，死了也要守护同胞。”他看着那筐人骨，想起那些被迫来到这苦寒之地做苦工的矿工，他们也许和自己一样，都是父亲的儿子，也可能是儿子的父亲。
“我...我答应你。”张建军听见自己说。
他走上前，伸手去提那筐人骨。出乎意料地沉重，仿佛装的不是骨头，而是铁块。他咬牙背起箩筐，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地。
回头看时，矿洞口已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呜咽。
那一夜，张建军不知哪来的力气，背着那筐人骨，在齐膝的雪地里走了十里山路，回到护林站。第二天，他联系了林场领导，又通过民政部门，终于找到了当年遇难矿工的后人。
三个月后，春天来临，积雪融化，三十八具遗骨被送回山东老家安葬。从那以后，老金沟的发光脚印再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