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到了民国二十七年,水色愈发浑浊,像是掺了血和泪。那年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江上的赫哲族渔民日子愈发艰难。我们乌苏里屯窝在江湾子里,屯子里还沿用着老规矩,天黑后不许吹哨、不许唱情歌,更不许碰那传说中的骨笛。
我那时十六岁,跟爷爷相依为命。爷爷是屯里最后一位萨满,他说咱赫哲人信万物有灵,江里的鱼、林子的兽,甚至一块石头一口井,都有魂灵守着。
“锁子,记住了,”爷爷常摸着我的头说,“江底沉着不少秘密,有些东西,不能捞,不能碰,更不能喊它的名。”
他说的“东西”,指的是鲛人。
那年开江跑冰排时,怪事就来了。先是王炮儿家的渔船深夜归来,船帮上挂满了腥臭的水草,船底还有几道深可见木的抓痕。王炮儿缩在炕上发抖,嘟囔着:“白的,浑身雪白,指头间连着蹼,眼睛是两个黑窟窿……”
接着是李老鳇的货船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天后,船自己漂回了渡口,船上货物整齐,唯独少了李老鳇。甲板上只留下一摊粘液,腥中带甜,闻多了头晕目眩。
屯里老人聚在江边,眉头锁成了疙瘩。“是鲛人,”我爷爷叹气,“可这年月,鲛人不该现世啊。”
除非,是那东西又被弄响了——召鲛的骨笛。
赫哲族世代相传,先祖以百岁鳇鱼颈下的一块灵骨制笛,可召鲛人。但鲛人非善类,闻笛声现世,必引灾祸。是以骨笛早已被先祖沉入江心深潭,严禁后人打捞。
日本人来了之后,江上多了汽艇,岸边建了岗楼。带队的日本人叫小野太郎,瘦高个,戴金丝眼镜,表面斯文,却专搜刮古物奇珍。不知从哪听说了骨笛的传说,就动了心思。
五月的一天,小野带着兵闯进乌苏里屯,把全屯人赶到江边。他笑呵呵地对爷爷说:“老萨满,你的,交出骨笛,皇军大大有赏。”
爷爷摇头:“传说里的东西,早没了。”
小野不信,让人当众打折了刘叔的腿。惨叫声中,爷爷闭上了眼。最终,屯里最胆小的赵三哆嗦着开了口,说年轻时在黑龙潭附近捞过一块奇特的鱼骨,看着年代久远,就藏在家中毒鱼镖盒里。
骨笛被搜了出来。一尺长,白玉般温润,笛身天然形成七孔,透着幽光。
小野拿到笛,笑了一声,竟当场凑到嘴边吹响。
那声音一出,天地霎时静了。不似竹笛清越,也不同陶埙悲怆,是一种低沉呜咽,像极了一条活了百岁的鱼在哀鸣,又似无数冤魂在江底呓语。
江面忽的掀起波浪,乌云蔽日。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数个白影在远处水下闪过。
小野吓了一跳,没再吹第二声。他心满意足地带着笛子走了。
没人料到,那只是灾难的开始。
得了骨笛没多久,小野并没召来鲛人,反而迷上了另一样东西——烟膏。他把骨笛交给随军的中国翻译官胡六。胡六是个瘾君子,嫌骨笛太长不便携带,竟突发奇想,找来佳木斯最好的银匠,将那块灵骨剖开、打磨,做成了一个精巧的烟膏盒。
盒盖开合间,异香扑鼻,混着烟膏烧灼,据说能让人飘飘欲仙,如登极乐。
胡六得意洋洋,四处炫耀。不久,这骨盒烟膏就在日本兵和少数投日的人中间传开了。抽过那烟的人都说,离不了,一天不抽,浑身刺挠,心里空落落,像有无数小爪子挠肝肠。唯有抽上几口,魂魄才像归了位。
但怪事也随之而来。凡是抽了那烟膏的人,渐渐变得畏光喜水,性格阴郁。一到夜里,就忍不住往江边跑。
第一个出事的是胡六自己。那夜月亮毛乎乎的,江上起大雾。胡六烟瘾犯了,揣着烟盒跌跌撞撞跑向江边,从此再没回来。岸上只留下一双布鞋,和一行湿漉漉的、似人非人的脚印,直通江心。
接着,接连七八个抽过那骨盒烟膏的日本兵和浪人,都在深夜投了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松花江上开始频繁出现鲛人拖船的邪事。渔民的船常被无形之力拽住,水下白影幢幢,力大无穷。有时能听见似哭似笑的呜咽,搅得人心惶惶。乌苏里屯的人天一黑就紧闭门户,再不敢出船夜渔。
爷爷一夜间头发全白了。“造孽啊……灵骨染了浊毒,怨气化入烟膏,这是把人的魂儿勾给了鲛人,做了替身!”他告诉我,那些瘾君子并非简单投江自杀,是烟膏里的邪毒和鳇鱼骨的灵性相混,将他们变成了非人非鲛的怪物。
“必须找到那烟盒,毁掉它。”爷爷眼里闪着决绝的光,“不然,会有更多人变成鲛傀,这松花江就真成了人间地狱。”
我们祖孙二人开始暗中打听烟盒下落。胡六死后,烟盒被一个叫刁占一的汉奸得了去。此人原是个渔霸,投靠日本人后更加为非作歹,体壮如牛,性情凶悍。
他得了那邪物,更是视若珍宝,日夜不离身。
我知道,刁占一一直垂涎屯里乔寡妇家的传家宝——一对鎏金鱼纹铜镯子。乔寡妇男人死得早,带着个五岁的病娃娃,日子艰难。我故意放出风声,说乔寡妇愿意用镯子换刁占一那烟盒,给儿子治病冲喜。
交易地点定在江心岛的老鱼庙。那夜风大浪急,爷爷在庙里布置,我划船送乔寡妇过去。女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一对仿得极真的铜镯。
“锁子,俺怕……”乔寡妇声音发颤。
“婶儿,别怕,拿了烟盒咱就走。为了屯子,为了你娃。”
鱼庙破败,刁占一带着两个狗腿子早已等在里面。他满脸油光,眼神亢奋又涣散,显然刚抽过那烟。一见乔寡妇,就狞笑着扑上来抢布包。
乔寡妇吓得后退。我挡在她身前。
“刁爷,规矩点,先看货!”
刁占一啐了一口,慢悠悠从贴肉口袋里掏出那物事。
那烟盒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一种温润又邪异的光泽。鱼骨原有的纹路被精细雕琢成云水图案,盒盖开合处嵌着一粒小小的红宝石,像一只凝固的血眼。它静静躺在刁占一粗糙的手掌上,美得诡异,让人莫名心悸。
“镯子拿来!”刁占一不耐地吼叫。
就在此时,庙外狂风大作,吹得破窗棂哐哐作响。江面上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呜咽,不像风,不像浪,像无数人在极远处哀哭。
刁占一和两个狗腿子脸色骤变,显出惊惧。
爷爷猛地从神像后闪出,将一把准备好的香灰劈头盖脸扬向刁占一。同时,我一把抢过那滚落在地的烟盒,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老不死的!给我宰了他们!”刁占一捂眼惨叫。
两个狗腿子拔刀冲来。我护着乔寡妇往外跑,爷爷挥舞萨满神杖拦住他们。混乱中,爷爷替我挡了一刀,血溅在斑驳的神像上。
“锁子,走!带盒子走!去江心黑龙潭,毁了它!”爷爷嘶喊着,死死抱住刁占一的腿。
我眼眶欲裂,心如刀绞。但看着爷爷决绝的眼神,我知道别无选择。拉着吓傻的乔寡妇冲出破庙,跳上小船,拼命划向黑暗的江心。
身后,刁占一的咒骂、打斗声、还有那越来越近的、来自水下的呜咽声,混杂成一片,撕扯着夜空。
黑龙潭是松花江一段极深的水域,漩涡暗流丛生,常年雾气弥漫。传说那里直通海眼,也是先祖沉笛之处。
小船到了潭心,四下雾气浓得化不开,水色墨黑。水下的呜咽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船底。甚至能听到指甲刮擦船板的“沙沙”声。
乔寡妇吓得瑟瑟发抖。
我掏出那烟盒,它此刻竟微微发烫,那粒红宝石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盒盖在我手中不停震颤,似乎里面关着什么活物,急切地想要破盒而出。
来不及找柴火了。我掏出火折子,直接点燃了盒子里残留的漆黑烟膏。
轰!
火焰竟是幽蓝色的,窜起一尺多高,散发出那股熟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异香。烟雾不散,凝成一缕,直直钻入水下。
刹那间,江面像炸开了锅!
无数苍白的手臂伸出水面,疯狂地拍打着小船,水花四溅。那些手臂枯瘦修长,指间连着惨白的蹼,指甲尖长乌黑。一张张浮肿变形的脸从水下冒出,眼睛是空洞的黑窟窿,嘴巴张合着,发出胡六、还有那些失踪者扭曲的哀嚎!
它们被这最后的烟火,彻底唤醒了!
小船剧烈摇晃,眼看就要倾覆。乔寡妇尖叫着抓紧船帮。我也被这地狱般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但手中那幽蓝的火焰仍在燃烧,烟盒在火中发出“噼啪”的脆响。
我想起爷爷的血,想起屯里的恐惧,想起这邪物害死的每一个人。
怒火压过了恐惧。我高举着燃烧的烟盒,用尽平生力气,对着那些水下的怪物嘶声大吼:“来啊!来拿你们的命!来啊!”
火焰猛地蹿高,瞬间将鱼骨烟盒吞噬殆尽!
幽蓝之火骤熄。
最后一缕青烟散入空中,那股异香彻底消失。
几乎在同一时刻,江面突然陷入死寂。
所有疯狂拍打的手臂停滞在空中,然后,像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垂落、沉入水中。那些扭曲哀嚎的脸庞,空洞的眼窝最后“望”了我一眼,便缓缓没入墨黑的江水里,再无踪影。
沸腾的江水平息了,漩涡消失,只剩下层层涟漪荡开。浓雾渐渐变薄,露出一弯毛乎乎的月亮。
小船静静漂在江心,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我瘫倒在船里,大口喘气,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江水还是冷汗。
乔寡妇颤抖着指向水下。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清澈不少的江水下,那些苍白的躯体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它们的皮肤迅速失去水分,凝固、硬化,覆盖上一层灰白色的钙质,与江底的泥沙、碎石凝结在一起。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竟化作一具具扭曲挣扎的石像,沉入泥沙之中,再无动静。
江水平静如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我知道,这黑龙潭底,多了一片人鲛交融的化石沉沙,永久地封印着一段血腥、荒诞而又悲怆的往事。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乌苏里屯。爷爷没有回来。鱼庙里只剩下一摊血迹和打斗的痕迹。有人说看见刁占一疯了,跑进了老林子,再也没出来。
我继承了爷爷的衣钵,成了乌苏里屯的萨满。但我从不轻易举行仪式,只是每年开江时节,会独自划船到黑龙潭心,洒下一碗小米,唱一曲古老的赫哲族祭歌。
歌声苍凉,在江面上飘荡。
江水之下,那些凝固的化石静静躺着,像是一群沉睡的远古巨兽,又像是一座无声的墓碑,记录着贪婪与恐惧,救赎与牺牲。
江水东流,日夜不息,带走了太多故事。但有些东西,沉下去了,就成了永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