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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八,注定是铭刻于史册的前一日。未至辰时,金乌早已挣脱云霭的束缚,将万丈光芒泼洒在巍峨的皇城之上。

湛蓝如洗的天幕下,飞檐斗拱的琉璃瓦流淌着碎金般的光泽,蜿蜒如龙的朱红宫墙上,为帝后大婚新系的赤色锦缎在晨风中舒卷翻飞,猎猎有声。

空气中弥漫着夏日清晨特有的、混合了草木清芬与御苑花香的微醺气息,夏风习习,温柔地拂过殿宇间高悬的鎏金铜铃,竟带出几分罕见的、轻盈的韵律。

然而,这普天同庆的喜气,似乎被太极殿那九丈九尺九寸高的蟠龙金柱与厚重的玄色殿门隔绝了一层。

殿内,气氛凝重如铁。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身着繁复的朝服,按品阶肃然鹄立,冠冕上的梁珠垂旒纹丝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丹陛之上,那坐在宽大得几乎将他淹没的蟠龙宝座中的少年天子白朗。

白朗身着玄黑为底、绣十二章纹、滚赤金龙边的衮冕,十二旒白玉珠串成的冕旒低垂,半遮着他尚显稚嫩却已初具威仪的面庞。

次日是他与皇后张静姝的大婚之日,按照祖制,需于此吉时在太极正殿宣告大赦天下的恩旨,以示天子仁德,泽被苍生。

“吉时到——宣诏——” 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近身总管福公公那特有的、略带一丝尖利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骤然响起,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

他双手恭敬地捧起一卷明黄色的缂丝卷轴,那卷轴仿佛重逾千钧,承载着足以颠覆无数人命运的重量。

福公公深吸一口气,展开圣旨,用他那刻入骨髓的、抑扬顿挫的宣旨腔调高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合德,爰定大婚之礼;泽雨覃恩,宜布旷荡之典。今朕躬承鸿绪,册立中宫,嘉礼告成,普天同庆。仰体昊天之慈,俯顺黎庶之望,特颁恩诏于天下:凡在囹圄,除十恶不赦、谋叛大逆者,咸赦除之!钦此——”

“咸赦除之”四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太极殿中轰然炸开!

群臣之中,瞬间掀起一片难以抑制的骚动,虽然无人敢高声喧哗,但那低沉的、夹杂着无比惊愕的吸气声,以及彼此间迅速交换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神,如同无数细小的旋风,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上盘旋冲撞。

赦免死囚,在大婚之时并非没有先例,以示仁德。然而,“除十恶不赦、谋叛大逆者”这一条,却像一道无形的、默认的铁闸。

而此刻,皇帝这道旨意,竟将这道铁闸也打开了?十恶不赦,谋叛大逆……这几乎囊括了所有不可饶恕的重罪!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本该在秋后处决、甚至凌迟碎剐的重犯,竟也能沐浴到这“大婚”的恩泽而侥幸偷生?

群臣震骇莫名,纷纷垂首,心思各异。礼部尚书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嘴唇无声地翕动;刑部侍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飘忽;几位老成持重的阁老,眉头拧成了深壑,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赦免的范围……太宽了!宽得令人心惊胆战!尤其联想到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黑暗、最深重罪孽的所在——大内天牢,以及其中关押的那些钦命重犯……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许多人的心头。

就在这片压抑的惊涛骇浪中,一个身影的存在感,却如同极地冰山骤然撞入暖洋,散发出足以冻结整个大殿的凛冽寒意!

镇北王白战!他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渊渟岳峙。

一身玄色蟒纹亲王常服,并未着甲,但那久经沙场、浸透血火的气息,却比任何甲胄都更具压迫感。他依旧保持着抱拳听旨的姿态,宽厚的肩膀线条绷紧如铁,仿佛蓄满了千钧之力。

那张轮廓分明、如同刀劈斧削般的刚毅面庞上,此刻却是一片骇人的冰封。

当福公公用那尖细的嗓音宣读“咸赦除之”时,白战那双鹰隼般的锐利眼眸,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仿佛有实质的寒芒从中迸射而出,直刺向丹陛之上的福公公,以及那卷明黄的圣旨!

他下颌的线条陡然绷紧,牙关紧咬,腮边肌肉微微隆起,显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力道。

那双曾执掌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大手,骨节因用力而泛出嶙峋的青白色,紧紧攥成拳头,微微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捏碎什么。

一股狂暴、凶戾、如同受伤猛虎般的恐怖气息,毫无征兆地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

离他较近的几位大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了半步,仿佛靠近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整个太极殿的温度,仿佛都因白战的反应而骤然降至冰点。

?“定国公府……也在赦免之列?”? 一个冰冷得几乎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冰碴子,清晰地穿透了群臣压抑的骚动。

福公公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那如有实质的杀气刺得浑身一颤,拂尘的尾穗都跟着抖了一下。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顶着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硬着头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补充解释道:“回……回王爷,陛下隆恩浩荡,诏书所言‘凡在囹圄,除十恶不赦、谋叛大逆者’,皆……皆在赦免之列。定国公府……虽犯重罪,然……然其族人所犯,经三司会审定谳,罪状所列……非……非谋叛大逆之首恶条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非谋叛大逆之首恶?” 白战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忽然咧开一个极其古怪、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绝非笑容,而是滔天怒火的扭曲前兆。

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针对福公公,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直射向蟠龙宝座上那个被冕旒遮挡了表情的少年天子——他的侄儿,皇帝白朗!

那目光中蕴含的复杂情绪,足以让最迟钝的人心惊胆寒:有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看到最荒谬绝伦之事;有被彻底激怒的狂涛,如同领地遭受侵犯的兽王;更有一种深沉的、被刺痛后的悲愤!

先帝晚年,缠绵病榻,心中最深的郁结与恨意,便是这背主求荣、勾结外敌、证据确凿的定国公府!是先帝亲口御批“尽诛九族,以儆效尤”!

是白战自己,亲自带兵查抄了那座煊赫百年的府邸,将那些道貌岸然的罪囚锁入天牢最深处!那些阴暗潮湿的石牢里,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先皇的愤怒与皇家的耻辱!

?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诛九族的死罪!??永不赦免的烙印!?

如今,竟被这一道轻飘飘的、为了庆贺大婚而颁发的赦书,给抹掉了?给赦免了?!还是由他白战亲手扶持上位、视若亲侄的小皇帝亲手抹掉的?!

荒唐!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一股暴烈的血气猛地冲上白战的头顶,眼前甚至瞬间掠过一片猩红。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涌咆哮的声音,像塞外战场上催战的鼓点。

杀意,纯粹而冰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底弥漫开来,那是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本能反应。

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去按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四方、饮血无数的佩刀“断魂”,那刀柄上缠绕的鲨鱼皮纹路,此刻似乎都在渴望着熟悉的腥甜!

然而,就在这毁灭性的怒火即将冲破理性的堤坝之时,一幅画面毫无预兆地、极其鲜明地撞入他的脑海:一双眼睛。一双清澈得如同漠北最深最纯净湖泊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他的妻子,镇北王妃,名义上的定国公府五姑娘——柳树儿亦是现在的拓跋玉。

?柳树儿…这个名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烫穿了白战狂暴的怒火,带来一阵尖锐的、深入骨髓的心疼。

她是定国公府的“义女”。一个顶着“五姑娘”名头的、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白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他想起了六岁时的那个寒冬黄昏。

在护城河边,那个衣衫褴褛、冻得小脸青紫、蜷缩在结了薄冰的岸边、几乎没了气息的小女孩。是去寺庙祈福归来的定国公夫人“偶遇”将她救起,带回了府中。

一个来历不明、连自己姓氏都说不清的孩子,只因国公夫人一时恻隐,就成了定国公府名义上的“五小姐”。

?滔天的怒火再次翻腾,但这次,却裹挟着无尽的怜惜。

这怜惜来得如此汹涌,如此迟暮,却比那燎原的怒火更具毁灭性。它像北境最凛冽的寒风,并非刮在皮肉上,而是直接穿透了骨髓和魂魄,带着一种能将灵魂都冻毙的绝望温柔。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喉头滚动,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那是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却浑然不觉。

滔天的怒焰并未熄灭,反而在这无边无际的怜惜之海中被催化、扭曲,最终化为一种蚀骨的悲恸,沉重地压在五脏六腑之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双曾洞穿敌阵、令蛮族闻风丧胆的鹰眸,此刻被一层浓重的水雾覆盖,视线模糊中,仿佛又看到了那破败不堪的府邸深处,一抹娇弱却决绝的身影……

?回忆的闸门,被这痛苦与怜惜的狂潮轰然撞开。时光如倒卷的洪流,瞬间将他抛回了十年前,那个同样足以撕裂他一生的时刻。?

?十年前?,北境边塞,望忧镇,将军府邸?。

残阳如血,染红了整片戈壁荒原,也染红了白战沾满风尘与敌人污血的玄色战甲。

一场惨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将士们疲惫地清理着战场,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交织成一片。

白战拄着沾满血浆的长剑,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血水从下颌滴落。

他刚击退了一波凶悍的偷袭,保住了至关重要的粮道,疲惫到了极点,却也因胜利和保家卫国的信念而眼神灼灼。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沉重的暮色,由远及近!

“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宫廷传令太监特有的、尖利而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嗓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直刺每个人的耳膜。

所有将士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齐刷刷投向风尘仆仆滚落马鞍的使者。

那使者双手高举着一个明黄色绸缎包裹的卷轴,在血色残阳下,那抹皇家专属的明黄显得格外刺目,像一道不祥的符咒。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白战的心脏。圣旨?在他刚刚经历血战、连盔甲都未曾卸下之时?

他单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沾血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周围的副将、亲兵,乃至远处正在收敛袍泽尸身的士兵们,都屏息凝神,纷纷跪倒一片。

太监展开卷轴,用他那平板无波却字字清晰的声音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宁安郡主,温良敦厚,品貌端方……今有镇北将军白战,忠勇卫国,功勋卓着……特赐婚于白战,以彰天恩,以酬功绩……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的内容清晰地传入耳中,白战的大脑却有一瞬间的空白。

?赐婚?宁安郡主??

那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起汹涌的波涛。宁安……那个总是偷偷溜出定国公府,在后花园的梨花树下,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听他讲边塞风光的小郡主?

那个会在宫宴上,隔着喧嚣人群,偷偷对他比着鼓励手势的娇憨少女?那个在他每次出征前,都会小心翼翼托婢女送来平安符,符纸上还带着淡淡馨香的小丫头……

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她清脆的笑声,她故作老成却掩不住关切的叮嘱,她偷偷塞给他的、还带着体温的糕点……那个被他视若珍宝、捧在掌心都怕化了的小小身影,竟然……被一道圣旨许配给了他?!

巨大的冲击让他愣住了片刻。是喜悦?不,这感觉太复杂,太沉重。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惶恐、激动、难以置信乃至巨大责任感的情绪,猛烈地冲击着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本能地想要拒绝。他是什么人?一个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边关将领!

他的世界是黄沙、烽烟、刀光剑影和累累骸骨!像她那样金枝玉叶、被无数人精心呵护在锦绣丛中的明珠,怎么可能适应这苦寒边塞,承受这随时可能成为寡妇的命运?

她应该在京华烟云之中,享尽富贵荣华,嫁一个温润如玉、能陪她吟风弄月的翩翩公子,安稳度过一生。

?“臣……”? 他喉头滚动,声音因激动和挣扎而嘶哑,几乎要脱口而出“臣惶恐,不敢领命”——他不能让她陷入这种危险的深渊!

然而,理智死死压下了这冲动。这是圣旨!是皇命!是天子金口玉言的恩赐!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大罪!不仅他会死,他的袍泽兄弟、萧府满门,甚至……远在帝都的她,都可能受到牵连!

万钧重担压得他几乎窒息。最终,在传旨太监和所有将士的注视下,他深深地垂下头颅,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沾染着自己和敌人血迹的土地上:“臣……白战,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当他抬起头时,眼中的挣扎已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

既然天命如此,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一切活下去!活着回去娶她!活着为她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用他手中的剑,为她斩断一切可能的危险!

他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在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强大到足以保护她一生无虞!

这份决心,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骨髓里,成为支撑他迎接接下来更为酷烈战斗的、前所未有的信念之火。

太监满意地收起圣旨离去。白战缓缓起身,紧紧握着那冰冷的卷轴,仿佛握住了他全部的未来和希望。他眺望帝都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

?十年后,长安城,太极殿。

回忆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白战紧攥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并非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后怕到极致的庆幸!

她是他的意外。是他戎马倥偬、铁血生涯中最柔软、最珍贵的意外。?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捡到宝了——一块蒙尘的璞玉。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捧在手心,像呵护易碎的琉璃,更像娇养一朵旷世奇花。

他驱散王府中所有可能惊扰到她的阴霾和危险气息,为她打造最舒适温暖的居所,搜寻天下奇珍只为博她一笑。

军中铁律森严,下属稍有差池动辄军法处置,但在她面前,他所有的戾气和威严都化成了绕指柔。

他亲自教她识字读书,为她描绘漠北的星河瀚海,纵容她所有小小的、无伤大雅的任性。

她怕雷,他便在暴雨夜守在她身边,直到雷声歇息;她喜欢江南的糕点,他便遣八百里加急去苏杭采买;她随口提一句想看塞北的雪,他能在隆冬时节抛下军务,带她策马千里,只为让她看到天地苍茫的纯白。

六岁相遇(在他心中,护城河边那一刻便是命运注定的相遇),十六岁嫁入王府,如今二十一岁。整整十五年!是他白战,亲手将那个在死亡边缘瑟瑟发抖的小孤女,一点一点,一日一日,用无尽的耐心和宠爱,娇养成了如今温婉娴静、通身气度风华丝毫不逊于任何世家贵女的镇北王妃!

?她是他的小公主。是他用命护着的、不容任何人染指分毫的逆鳞!她的姓氏,她的出身,甚至她那所谓的“娘家”定国公府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伤痛和利用!

她是拓跋玉,仅仅是他白战的拓跋玉!与那个肮脏腐朽、罪该万死的定国公府,除了一个强加的名分,再无半分关系!

太极殿那扇沉重的、镌刻着飞龙与祥云的殿门,在两列身着明光铠、执戟肃立的金吾卫注视下,终于缓缓向内打开。

沉闷的声响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宣告着今日朝会的终结。

殿内沉滞的空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裹挟着檀香、墨汁、以及数百名朝臣身上散发的复杂气息,猛地涌出殿门,扑向殿前那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广庭。

镇北王白战,是第一批踏出大殿门槛的亲王勋贵之一。他的身影在鱼贯而出的紫绯朱青袍服中,显得格外挺拔孤峭。

一身玄色亲王常服,滚着金线绣成的蟒纹,沉稳如渊。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柄形式古拙的佩剑——“断魂”。

剑柄缠裹的黑色鲨皮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那是他在北境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特许。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脚下不是光滑如镜的金砖,而是塞外凛冽冻土。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巍峨的殿宇飞檐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大半个身躯拢在其中,唯有那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凿般的侧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冷硬。

他微微蹙着眉峰,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朝堂上关于北境军饷争执的余波里,又或是更远方风雪弥漫的边关烽燧。

“王爷。”一个略显圆润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是户部尚书李庸,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笑,快走几步跟上,“方才殿上,王爷为国戍边、体恤将士之言,真是振聋发聩,下官深以为然啊。只是这钱粮调度,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

白战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只是眼角的余光扫过李庸那张写满“为难”的脸。

“李尚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低了周围的嘈杂,“本王只问一句,北疆十万儿郎的口粮,是等你的‘周全计议’,还是等突厥人的弯刀?”

他顿了一顿,语气更冷,“本王只认粮草入库的实数。没粮,就请陛下派能臣去守那千里边墙。”

说罢,不再理会李庸瞬间僵住的笑容和额角渗出的细汗,径直向前走去。留下李庸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周围几个同僚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广庭之上,官员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袍袖摆动,玉带轻摇,形成一幅流动的紫朱画卷。

白战的身影在其中穿行,像一艘沉默的玄色战舰破开缤纷的浪花。沿途遇见的官员,无论品阶高低,无不提前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口中尊称“王爷”。

白战大多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丝毫不停。偶有几位真正位高权重或曾并肩浴血的老帅,他才略略放缓脚步,极短暂地拱手回礼,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宫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藩篱,等级森严,恭谨的表象下暗流汹涌。每一次躬身,每一句问候,都在无声地编织着这张权力之网,而白战,无疑是网中地位最重的节点之一。

穿过几重高大的宫门,走完漫长而肃静的宫道,前方豁然开朗。高大的承天门城楼巍峨耸立,如同巨兽俯瞰着内外两个世界。

这里是皇城与宫城的分界。承天门前的广场上,各王府、国公府的亲卫家将早已在此等候。他们穿着统一的号衣,牵着骏马,簇拥着自家主人的车驾仪仗,形成一片片色彩鲜明、壁垒分明的“营地”。

“王爷!”一声沉稳浑厚的低喝传来。只见镇北王府的车驾仪仗所在处,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容坚毅、身着玄甲、披着猩红大氅的亲卫统领大步迎上,正是白战的心腹爱将,亲卫统领楚言。

他身后,数十名镇北王府的亲兵如同标枪般挺立,清一色的玄甲、玄衣,腰挎横刀,背负强弓劲弩,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经历过真正战阵的剽悍与肃杀之气。

他们沉默的存在本身,就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周围其他勋贵府邸的护卫都不自觉地稍稍拉开了距离。

一架庞大的玄色马车静静停驻,由四匹毫无杂色的神骏黑马牵引,车身镶嵌着暗金纹饰,低调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威势。这并非普通的亲王銮驾,更像是移动的堡垒。

“楚言。”白战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这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铁血亲卫,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他不需要多言,楚言早已为他掀开了坚实厚重的车门帘。

“回府。”白战低沉下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身形微微一晃,已如苍鹰般轻盈稳健地登车。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韵律感。

“遵令!”楚言沉声应诺,放下车帘。随即,他翻身上马,位于车驾左前侧,右手握拳抬起,猛地向下一挥。

“起驾——!” 传令兵的声音洪亮而短促。

整个镇北王府的仪仗瞬间“活”了过来。前列的导引骑兵策马前行,玄色的三角令旗迎风展开,上书一个遒劲的“白”字。

紧接着是持戟、举牌的亲兵,步伐整齐划一,甲叶碰撞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铿锵声,如同战鼓的余韵。

沉重的车轮碾过皇城广场光滑的石板,发出隆隆的闷响。

这支沉默而彪悍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玄色蛟龙,缓缓启动,向着承天门外,皇城的深处游弋而去。

其行进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不容侵犯的气势,其他府邸的车驾纷纷避让。

驶出承天门广场,便进入了皇城区域。这里的氛围与宫城内的极致肃穆略有不同,权力运作的脉搏更为具体可感。

宽阔的御道两旁,是鳞次栉比、规制森严的中央官署衙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御史台…帝国的神经中枢尽在于此。

朱门高墙,飞檐斗拱,门前石狮或威严或狰狞,无声地彰显着机构的权柄。

车轮滚动,马蹄踏踏,仪仗沿着宽阔平整的青石板御道向南行进。

白战靠坐在马车内特制的软榻上,车内空间宽敞,布置简洁而考究,铺着一方整块青玉缕空编织的凉簟。

角落里静静置着个盛满冰块的特制铜箍冰盆,?丝丝寒气无声弥漫,驱散了夏日的灼人燥热。

小几上冰镇着一盏琥珀色的梅子浆,盛在素雅的越窑青瓷盏中,一只青铜兽首香炉里袅袅升腾着清冽的松柏香,驱散着朝堂上沾染的浊气。

他闭上眼,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下的凉簟,脑海中复盘着今日朝会的每一个细节:皇帝看似温和实则试探的眼神李庸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还有几份关于北境突厥异动、粮秣告急的绝密军报…如同一盘复杂的棋局,在心头反复推演。

车外,皇城的规矩无声地运行着。遇到品阶更高的亲王或宰相车驾,楚言会提前示意队伍靠边避让,动作规范严谨,一丝不苟。

各衙门口值守的禁军卫士,远远见到镇北王的玄色仪仗,无不挺直腰杆,拄戟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偶尔有身着青袍、绿袍的低阶官员匆匆行走于道旁,更是早早退避到路边,深深垂首,大气不敢出,直到那支代表着军功与杀伐的玄色队伍远去,才敢抬头继续赶路。

权力的等级,在这皇城之中,被具象化为一条条无形的线,划分着每个人的位置和姿态。唯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和玄甲亲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构成这片天底下最核心权力区域的主旋律。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官署区转角,前方御道被一小队正在缓慢行进的车马挡住了半边。看仪仗规制,应是某位郡王或一品国公。楚言眉头微皱,正要派人上前交涉清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道旁的树影里闪出,几乎要扑到白战的车驾前!

“有刺客!护驾!” 前排亲兵反应极快,厉喝出声,瞬间拔刀!数把雪亮的横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齐刷刷指向来人。

队伍瞬间停住,一股冰冷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道旁路过的几个小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躲到远处墙角。

“王爷!王爷饶命!小人不是刺客!”扑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服、满面风霜、鬓角已见花白的老卒。

他显然被这阵势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浓重的北地口音,“小的是…是朔风营的老卒张石头啊!王爷!您还记得朔风营吗?三年前的鹰愁峡…”

车内,白战敲击狼皮的手指骤然停住。鹰愁峡!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层层思绪。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寒光一闪,抬手轻轻拨开了车窗边厚重的锦帘一角。

楚言已经策马挡在了车前,厉声喝道:“大胆!何人敢拦王爷车驾!朔风营的人怎会在此?”

他的大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目光如电扫视着跪在地上的老卒和他身后的区域,警惕是否有同伙。

老卒张石头涕泪横流,高高举起一块磨损严重、边缘破损的腰牌,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残缺的“朔”字和一串模糊的编号:“王爷明鉴!小的不敢撒谎!小的原是朔风营丙字队什长!鹰愁峡…鹰愁峡那一仗…兄弟们…兄弟们死得惨啊!小的命大,被砍断了一条腿,侥幸活了下来…”

他用颤抖的手捶打着自己明显有些萎缩的右腿,“兵部说小的残了,给了一笔抚恤就打发回家了…可…可那点钱…连买药都不够!家里婆娘病着,娃儿饿得直哭…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才豁出这张老脸,想求王爷…求王爷看在当年同袍的份上…”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头深深埋在地上,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车帘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块熟悉的腰牌断口,掠过老卒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风霜,最后落在那条残腿上。

白战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朔风营,他的嫡系精锐!鹰愁峡惨烈一役,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一个精锐营几乎打光了!

每一个名字,他都刻在心里。这个张石头…他依稀记得,是个敢打敢拼的汉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心头,比朝堂上所有的攻讦更让他窒息。

他的兵,为帝国流尽了血,带着残躯归来,却被遗忘在角落,如同路边的尘埃!这所谓的太平盛世之下,掩盖了多少忠魂白骨和他们遗属的悲鸣?

就在楚言准备下令将这个可能带来麻烦的老卒拖开时,车内传来了白战低沉而毋庸置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紧绷的空气:“楚言。”

“末将在!”

“带他回府。安置在偏院,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伤腿。让他妻儿也接来。告诉账房,按阵亡抚恤三倍支银,另按什长月例,给他一份终身的例钱。”

话语简短,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最实际的安排。这是白战的方式。

楚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肃然应道:“末将遵命!”

他翻身下马,走到老卒张石头身边,他那双惯于握紧刀柄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克制,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落在张石头剧烈颤抖、沾满泥污和泪水的肩膀上。

“起来吧,张什长。”楚言的嗓音低沉,不再有先前的冷硬,却也不带丝毫暖意,如同执行一项不容置疑的军令。他俯下身,臂膀用力,将瘫软如泥的张石头半搀半架地扶起。

张石头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醒,浑浊的泪模糊了视线,只能茫然地看向眼前这位高大威严的将军。

王爷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得他脑内嗡嗡作响,残存的意识艰难地消化着那些字眼——“回府”、“妻儿”、“抚恤”、“终身例钱”……

每一个词都重逾千斤,砸得他本就脆弱的心房几乎碎裂。是真的吗?不是幻听?不是将死之人的痴念?

“王……王爷他……”张石头嘴唇哆嗦着,破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想要确认,却又怕这微弱的希望如同泡影般碎裂。

他断腿处传来阵阵刺痛,身体倚靠着楚言的手臂才勉强站立,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条萎缩的右腿上,钻心的疼让他冷汗涔涔而下,但这疼痛此刻竟也变得如此真实,如此……充满生机。

“王爷金口玉言,岂会有假?”楚言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张石头扭曲变形的残腿和枯槁的面容,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在他眼底掠过。

同为沙场搏命的武人,他深知鹰愁峡那场断后血战的惨烈。眼前这老卒,曾是朔风营敢打敢拼的什长,如今却……

楚言沉声道:“王爷命我带你回府,安置在偏院,即刻为你延请大夫诊治伤腿。你家妻儿,报上住处,自有人去接来团聚。账房会按阵亡抚恤三倍支银予你,另按你什长月例,每月发放,直至终身。”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张石头耳中。巨大的冲击让他像个溺水之人猛地吸入了第一口空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不是悲伤,而是狂喜与深重感激猛烈撞击下近乎崩溃的宣泄。他试图再次跪下磕头,却被楚言牢牢架住。

“莫要再跪!留着力气走路!”楚言低喝一声,语气中带着命令式的关切。

他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车队中一名精干的亲兵:“赵伍!速去备一辆软厢马车!你亲自带人,持我令牌,即刻按张什长所说地址,将他家眷接至王府偏院,务必妥善安置,不得有任何闪失!”

“再传话给管家,王爷有令:三倍阵亡抚恤,立时支取;什长月例,自本月起,终身奉养!另,立刻派人去请城中最好的骨伤大夫过府候诊!”

“得令!”那名叫赵伍的亲兵厉声应诺,转身疾步而去,行动快如疾风。

楚言这才重新看向张石头,见他仍有些恍惚,便架着他,一步步朝着车队后方临时腾挪出来的一辆备用马车挪去。

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张石头断腿的剧痛,但他咬着牙,浑浊的泪水依旧流淌,却不再是无望的悲鸣,而是滚烫的、饱含着劫后余生般巨大感激的热流。

他嘴唇翕动,喃喃低语着:“王爷……王爷恩典……小的……小的来世做牛做马……”声音破碎,却字字泣血。

沉重的车帘纹丝不动。然而,那帘幕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那个被楚言搀扶着、艰难挪动的佝偻残躯。

白战紧抿的唇线没有丝毫放松,指节因攥紧而微微泛白。马车之内,那股比鹰愁峡风雪更刺骨的沉重与无声的愤怒,依旧在无声地翻涌、凝结。

车轮终于在略显凝滞的气氛中再次缓缓启动,碾压过冰冷的石板路,将路边那摊尚未干涸的泥泞泪痕,连同一位老兵濒死的绝望与重燃的生望,一同卷入了日影西斜的街头巷尾。

车轮碾压过最后一寸冰冷的石板,王府侧门的巨大阴影吞没了整个车队。?

沉重的车厢微微一震,稳稳停住。车帘纹丝不动,帘幕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已将远处楚言搀扶着张石头、最终消失在角门后的佝偻身影,刻入了冰冷的眼底深处。

凝固的空气里,只有白战指节攥紧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无声翻涌、比鹰愁峡风雪更刺骨的沉郁风暴。

“王爷,到了。”车外侍卫的声音穿透了凝滞。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

白战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高大的身躯裹挟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他身上那身象征王权的玄色蟒袍尚未换下,腰间的玉带钩在斜射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还残留着朝堂上无形的交锋与泥泞泪痕交织的余温。

传令兵急促的脚步声和那句“王妃已命人备好膳了”的禀报,此刻被他隔绝在感知之外,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

他没有看等候在车旁的王府总管那张欲言又止的脸,也没有理会侍从捧着银盆和软巾上前侍奉的意图。

目光锐利地扫过庭院,精准地投向通往主殿的朱漆回廊另一端,那条通往他私人书房的幽静路径。

“楚言。”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在寂静的空气里劈开一道痕。

“末将在!”楚言安置好张石头,几乎是瞬间便出现在白战身侧几步之外,身上还带着匆忙赶回的微尘气息,眼神却已恢复平日的肃杀与专注。

“赵伍那边有任何回报,第一时间报我。张什长安置务必周全,大夫到了,你亲自过问伤势。”白战语速极快,每个字都砸在实处,“王妃处……稍后我自会解释。”

“遵命!”楚言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他敏锐地捕捉到主子身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气息,深知此刻任何多余的话都是累赘。

话音刚落,白战已迈开长腿,靴底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铿锵的声响,朝着与主殿日光融融、膳香袅袅完全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方向通往王府深处最僻静的院落,他的书房所在。蟒袍的衣摆在他身后划出凌厉的弧线,步伐迅疾而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烈焰在逼迫,又或是前方有必须立刻绞杀的凶兽。

总管和侍从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阻拦或询问。王爷周身散发的气场,比鹰愁峡最狂暴的风雪墙还要令人窒息。

管家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低下头,挥手示意捧着膳食器具的侍女们悄然后退。王妃的等待,此刻只能被这无言的沉默暂时搁置。

穿过几重垂花门,廊下的空气愈发清冷。日影被高墙切割,斜斜地投下长长的阴影。

白战对沿途躬身行礼的侍卫仆从视若无睹,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扇紧闭的、象征着他权力核心与私人堡垒的厚重书房门扉。

书房所在的庭院独立而幽深,几竿修竹在微风中轻曳,却丝毫无法稀释此地凝固的肃杀。

门口的侍卫看见王爷的身影,无声地、迅捷地推开沉重的紫檀木门。白战一步跨入,身影瞬间被书房内相对昏暗的光线吞没。

“关上。任何人不得打扰。”冰冷的命令砸在地上,甚至没有回头。

“是!”侍卫的声音带着敬畏,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严丝合缝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响。

书房内并非漆黑一片,几扇高窗透入斜阳的余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陈设依旧,巨大的紫檀木书案,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陈列着兵法典籍、舆图卷宗。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墨香与陈年木料的气息。然而此刻,这原本象征着理智与掌控的空间,却因闯入者的心绪而变得异常压抑。

白战没有点灯。他径直走到巨大的书案后,却没有坐下。宽大的手掌猛地撑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泛起失去血色的苍白。

他微微低着头,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投下庞大的阴影,几乎要将整个书案吞噬。

胸膛难以遏制地起伏了一下,玄色的蟒袍下,那强健的肌体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即将破笼而出的力量。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脑海里,朝堂上那些虚伪的嘴脸、冠冕堂皇的推诿,与张石头那浑浊绝望的泪眼、断腿的剧痛、破碎的泣血低语……还有楚言扶着他挪动时,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头的沉重……无数碎裂尖锐的画面、声音猛烈地冲撞、交织、撕扯!

巨大的愤怒如岩浆在地下奔涌,灼烧着他的脏腑,却又被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囚禁,不得喷发。这股无处宣泄的狂暴力量,让他撑在桌面上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微微颤抖。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赤红风暴并未平息,却强行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冷酷的寒冰覆盖。他需要冷静。必须冷静。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张石头的抚恤、家眷、医治……王爷的恩典必须落到实处;朝堂上的暗流,那些导致精锐老卒沦落至此的蠹虫……更要连根拔起!他需要计划,需要策略,需要……绝对的掌控。

白战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刺入肺腑。他缓缓直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悬挂着巨大帝国疆域图的墙壁前。

阴影中,他的身形如山岳般矗立,锐利的目光如鹰隼巡弋,一寸寸扫过图上那些熟悉的关隘、城池、山川河流。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腰间那枚象征着权柄与责任的冰凉玉带钩。书房,成了他暂时隔绝温情与琐碎,独自舔舐愤怒、消化痛苦、并最终将其淬炼成复仇与守护力量的唯一战场。

外面的天空,日影正一点一点滑向西山。王府主殿方向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和膳香,被厚重的书房木门和更厚重的杀伐之气,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闭目片刻,伸手拉开抽屉。那份十年前的密报静静躺在角落,透着寒意。

他小心翼翼取出搁在案头,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面,那股沉甸甸的凉意便顺着指腹爬了上来,仿佛不是触碰纸张,而是按在一块陈年的寒冰上。

纸页边缘卷曲,带着岁月侵蚀的脆弱,几处深褐的污渍晕染开,像是不肯干涸的血泪,又或是某种激烈情绪崩溅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尘封的气息混合着劣质墨水的酸涩,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揭开了记忆的棺椁。

目光落在最后一行戛然而止的字迹上,窗外残阳如血,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阴影。他提起笔,笔尖悬在泛黄纸张的空白处,迟迟未能落下。

十年的光阴,如同案头堆积的灰尘,沉重地压在即将续写的那一个字上。寂静中,只有烛芯偶尔噼啪作响,像是催促,又像是叹息。

十年!整整十年!

他一直以为,他一直深信不疑,他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郡主,那个用整个生命去珍视的小娇娇,是因为接到赐婚圣旨,不满皇帝将她许配给一个粗鄙不堪、只知杀伐的莽夫边将,一时悲愤绝望,才选择了悬梁自尽这条绝路!

这十年,每一场生死搏杀的背后,都燃烧着无尽的痛苦、愧疚与自责!是他!是他这个不祥之人,用一道圣旨,差点间接害死了他最珍视的人!

是他没能及时赶回去,让她独自面对那份绝望!这滔天的怒火,不仅指向命运的残酷,更指向他自己!

这份沉重如山的负罪感,是他十年间无法摆脱的梦魇,是他在无数个血雨腥风的夜晚,独自舔舐的伤口。

正是这份痛彻心扉的愧疚和对自身命运的憎恶,支撑着他在最惨烈的绝境中一次次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他要用敌人的血来祭奠她,却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配!

?直到此刻!直到此刻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用十年时间筑起的认知堡垒!?

密报上,那位隐忍多年、终于寻到机会传递出当年宫廷隐秘的心腹旧仆,字字泣血地写道:

“……郡主殿下……并非抗旨自尽……实则是……边关曾短暂失陷,有误传将军阵亡沙场之噩耗辗转流入宫中……郡主闻听……悲痛欲绝……万念俱灰……遂……”

实则是她以为他战死沙场,为他殉情!”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白战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猛地撑住沉重的桌案,才没有倒下。

那张坚毅冷峻、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着。眼泪?不,这迟来的真相带来的冲击,早已超越了眼窝所能承载的悲伤界限。

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揉碎,又被投入寒冰与烈火中反复煎熬的剧痛。

?不是抗旨……不是嫌弃他……不是怨恨他……??是以为他死了!……是为了他!为他白战殉情!?

那个傻丫头!那个傻子!他捧在手心的小郡主,竟然……竟然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用她如花般娇嫩的生命,回应了他的深情!她选择与他同生共死!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裂缝中挤出来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尉迟铮紧咬的牙关,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震得桌上的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这吼声里蕴含着十年前那场误会的所有悲怆——一个以为是赐婚夺命,一个以为是战死殉情。两道绝望的洪流,在时空的交错点轰然对撞。

原来,那滔天的怒火底下,深埋着的,竟是如此纯粹的、双向奔赴的、以生死相许的挚爱!

他猛地攥紧了那份密报,纸张瞬间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被攥得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那份被压抑了十年的、无边无际的怜惜,如同决堤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他仿佛看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宁安蜷缩在冰冷破败的屋内一角,泪水早已流干,怀里紧紧抱着他曾送她的、一枚不起眼的古朴狼牙护身符。

窗外月色惨白,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当那一句“白战将军……以身殉国……”的误报传入耳中时,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崩塌、粉碎。

那双总是盛满星辰大海的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与死寂。

她最后的动作,不是愤怒的撕扯,而是无比珍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护身符贴身放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心跳。

然后,她轻轻走向那准备好的白绫,脚步安静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与决绝……她以为是追随他而去,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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