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
这里是大楚皇城外,一片专门安葬官宦人家的墓园。因风水极佳,又远离尘嚣,显得清幽而肃穆。
赤焰的母亲,那位曾经刚正不阿的户部侍郎,以及他的兄长,便长眠于此。
只是,因为当年是被定了“贪污”的罪名斩首,他们的坟冢,只能被安置在墓园最偏僻,最荒凉的一角。
两座孤零零的土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光秃秃的木牌,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坟前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人高。
楚凤辞和赤焰,一身素衣,静静地,站在坟前。
没有带任何随从。
这是只属于赤焰一个人的,迟到了十多年的祭奠。
赤焰看着眼前这两座荒坟,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十多年了。
他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这里。
却一次,也不敢,真真正正地,站在这里。
他怕。
他怕看到母亲和兄长失望的眼神。
他怕他们会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才来。
“噗通”一声。
赤焰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狠狠地砸在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娘……兄长……”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用血磨出来的。
“儿子……不孝……”
“儿子……来看你们了……”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块冰冷的木牌,指尖却颤抖得,连一块小小的木牌,都无法触及。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从他那双常年冰封的眸子里,滚落下来。
砸在干涸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又很快被风干。
他想说的话,太多太多。
想告诉他们,他报仇了。
想告诉他们,张凝那个恶贼,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想告诉他们,户部侍郎府的冤屈,已经被洗刷。女皇已经下旨,为他们恢复了名誉,重建了祠堂。
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的哽咽。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像一个迷路了十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却发现,家里,早已空无一人。
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楚凤辞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需要宣泄。
需要将这十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痛苦、仇恨、委屈、思念,都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风中,仿佛带着亡魂的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赤焰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趴在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抽搐。
楚凤辞缓缓上前,蹲下身,将一件带来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属于他兄长的旧衣,轻轻放在了坟前。
然后,她又取出一个酒壶,两只酒杯。
她斟满了两杯酒。
一杯,洒在了坟前。
另一杯,递到了赤焰的面前。
“喝了吧。”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他们,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是不会开心的。”
赤焰缓缓抬起头,那张俊美而冷硬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他看着楚凤辞,看着她手中那杯清冽的酒,又看了看坟前那件属于兄长的月白色长衫。
那件衣服,是他从被查抄的家中,拼死抢出来的,唯一一件遗物。
他一直珍藏着,从未示人。
他不知道,妻主是什么时候,从他房中,找出来的。
“他们,不会怪你的。”楚凤-辞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事,“他们只会为你骄傲。”
“骄傲你,在最黑暗的泥潭里,没有放弃。”
“骄傲你,忍辱负重十余年,亲手,为他们报了血海深仇。”
“骄傲你,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楚-辞的目光,坦然而真诚。
赤焰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他接过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仿佛,点燃了一团温暖的火,驱散了盘踞在他心底十多年的,那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眼前的妻主。
是她的母亲,将他从教坊司那个肮脏的地狱里,拉了出来。
是她的母亲,给了他“赤焰”这个名字,给了他新生。
现在是她,毫不犹豫地,为了他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仇恨,运筹帷幄,颠覆朝堂。
现在是她,在此刻,陪着他,站在这里,告诉他,他值得被骄傲。
“妻主……”
赤焰放下酒杯,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楚凤辞。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个寻求庇护的孩子。
温热的泪水,再次浸湿了她的衣襟。
但这一次,泪水里,没有了痛苦和悔恨,只有,无尽的感激,和找到归宿的……安心。
楚凤辞没有动,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哭吧。”她柔声道,“哭出来,就都过去了。”
“从今往日,你不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你只是,我凤阳王的侧君,我楚凤辞的男人,我孩儿的……父亲。”
赤焰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楚凤辞。
他看到,她的眼中,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满满的,温柔的,包容的……爱意。
那一刻,仿佛有一道光,穿透了十多年的阴霾,狠狠地,照进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将所有的裂缝,都一一填满。
他笑了。
带着泪,笑了出来。
那是他十多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容。
如同冰雪初融,万物复苏。
他知道,他心里的那个结,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了。
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