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闭关,石室无光。
当那扇沉重的青石门终于缓缓开启时,守在门外的风卷起尘灰,却不敢靠近那道身影。
顾微尘缓步踏出,左臂自袖中垂落——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只泛着青铜冷光的“执灯手”。
玄鳞甲残片为骨,青蚨剑丝为筋,死灵石烬熔炼其髓,每一道纹路都仿佛镌刻着远古匠魂的低语。
指尖微动,金纹如脉搏般流转,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法则正被重新唤醒。
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
只是走到案前,轻轻抚上那个旧药囊。
那是柳婆留下的遗物,粗布缝制,边缘磨损,内里还残留着几味早已枯朽的草药气味。
前世修复文物时,她常从最不起眼的细节中读出整段历史;如今,这只执灯手也仿佛成了她与过往之间的桥梁。
就在指尖触碰到布囊的刹那,执灯手忽然震颤。
嗡——
一声极轻、却深入骨髓的鸣响自掌心炸开。
顾微尘瞳孔微缩,只见一道血色残纹自药囊底部浮现,扭曲蜿蜒,形如锁链缠心。
她一眼认出:这是千伤堂禁术《噬道纹》的起始符印,专用于剥夺他人灵脉、炼化为己用的邪道手段。
可这符……不该出现在一个山村药婆的遗物上。
她闭目,心神沉入识海深处。
海底铜镜碎片静静悬浮,裂痕交错,却在此刻发出低频震鸣,如同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检测到血脉诅咒回响……】
【源头坐标锁定:青崖。】
青崖。
她出生之地,顾家族地。
百年前一场大火焚尽宗祠,连同所有凡根子弟的名册一同化为灰烬。
官方记载是天罚降世,实则无人知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现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焦土,正透过这只执灯手,向她传递哀鸣。
她没有召陵不孤,没有惊动宗门长老,甚至连影仆都未携带。
只是盘膝坐下,以残脉之力凝出一缕灵影投影,身形渐淡,最终消散于空气之中。
再睁眼时,已立于青崖废墟之上。
狂风掠过焦黑的土地,卷起灰烬如雪。
断柱残梁如白骨林立,空中怨气凝成雾状,久久不散。
这里曾是一座繁华修真世家的根基所在,如今只剩死寂。
顾微尘蹲下身,执灯手缓缓贴近地面。
指尖触及焦土的一瞬,整片大地仿佛骤然苏醒。
九重晦涩阵纹自地底浮现,层层叠叠,构成一座庞大的“怨纹阵”——非杀伐之阵,而是禁魂之局。
此阵以千年亡魂为薪柴,抽取其残念滋养活人修行,正是那些所谓“天才”突飞猛进背后的肮脏真相。
她的指节微微发紧。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天生卓越,而是踩着无数被遗弃者的尸骨爬上去的。
柳婆残魂悄然浮现,佝偻的身影在风中摇曳,手中仍握着那柄药杵。
她只对顾微尘可见,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
“孩子……别修这家……他们早就不配你低头。”
顾微尘没有回答。
她只是默默盘坐于废墟中央,双膝陷入焦土,执灯手稳稳按入大地裂缝之中。
下一刻,九百道护心纹在她体内共鸣——那是她在历次救援中亲手铭刻于伤者胸前的灵纹,本意是护住一线生机。
如今,这些纹路竟跨越空间,在她掌心汇聚成一股温润而悲怆的力量。
地脉开始震动。
呜咽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起初细微如虫鸣,继而汇成潮水般的低泣。
那是千年来被顾家判定为“废物”而活埋、焚烧、献祭的凡根者残魂。
他们的名字从未录入族谱,他们的存在被彻底抹去,唯有执灯手这一缕源自匠魂本源的感应,能将他们唤醒。
她抬起右手,以执灯手指尖为笔,凌空书写。
第一个字落下:天。
金光乍现,穿透阴云。
“我因脉弱被活埋祠堂……”一道稚嫩的女声呢喃响起。
第二个字:地。
“我娘诞下凡胎,父兄亲手焚之……”男声哽咽。
第三个字:有。
“我的骨被用来炼丹,魂被钉在阵眼千年……”
一字一痛,一语一殇。
她在写《灵匠诀》开篇——那本记录上古修复之道的经典,早已失传。
而此刻,她不是背诵,是在倾听亡魂的控诉,用他们的记忆重铸真言。
天地有缺,不必遮掩;
人心有裂,方可纳光。
每一个字都像凿入山岩,沉重得几乎拖垮她的灵影。但她不曾停笔。
风更烈了。
地底深处传来压抑的咆哮,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第六夜,月隐云后,青崖废墟之上风如刀割。
顾微尘的灵影已近乎透明,九百道护心纹在她体内轮转不息,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识海深处那片碎裂铜镜的震颤。
最后一个字——“光”,悬于半空,尚未落定。
金纹流转,仿佛承载了千魂万魄最后的执念,只待一笔封印,便将这埋葬真相的怨纹阵彻底逆转。
可就在这刹那,大地骤然崩裂!
轰——!
七道猩红血链自地底破土而出,裹挟着腐朽与暴戾的气息,直刺她灵影核心。
那是怨纹阵最后的反扑,是以千年残魂为祭炼出的噬神之锁,专破虚体、绞杀神识。
她没有闪避。
灵影虽虚,痛感却由心而生。
血链贯穿胸膛的瞬间,她的意识几乎被撕成碎片。
但她咬得更紧——舌尖早已血肉模糊,一缕精血喷出,尽数洒在执灯手上。
青铜指尖骤亮,金纹逆流而上,竟将那一滴心头血凝成一线灵丝。
她以指为刃,生生从自身神魂中剥离出一丝本源,如同修复古器时剔除锈蚀、保留原骨,毫不犹豫地将其嵌入脚下阵眼核心。
“嗡——!”
血光炸裂,如朝阳破阴霾。
整座怨纹阵发出凄厉哀鸣,层层叠叠的晦涩符文开始崩解、倒卷,像是被时间之手强行回溯。
而在那毁灭与重生的交界处,一道古老契约缓缓浮现,字迹由灰烬凝聚而成,每一个笔画都透着悲壮:
“凡根者魂归源流,愿以残命换后人睁眼。”
风停了。
灰烬不再飞扬,仿佛连天地都在这一刻屏息。
顾微尘缓缓抬头,望向祖祠方向。
那里只剩一根焦黑断柱,孤零零立在荒芜之中,像一根指向苍穹的指骨。
她声音很轻,却穿透死寂,清晰得如同钟鸣:
“你们想借我的名头灭族立威……可曾想过——”
她顿了顿,执灯手微微抬起,指尖余火未熄,映照出她冷如寒霜的眼瞳。
“真正的执尘者,最擅长的不是修复完好,是让腐烂的东西,再也藏不住。”
话音落下,焦土之上,千道光痕自地底升起,如亡魂最后的朝拜。
它们汇聚、凝实,最终化作一座无字石碑,通体漆黑,表面布满深深浅浅的手印——全是“修”字的变体,或稚嫩或苍老,或颤抖或决绝,皆朝天而立,似在呐喊,似在控诉。
而在千里之外,中州边缘的一间密室中,顾元泰猛然咳出一口鲜血。
他面前的铜镜剧烈震荡,映出一具正在成型的肉身傀儡——筋骨由灵药淬炼,经脉以圣血重铸,正是他苦心培育的“伪圣体”。
可此刻,那具本该完美无瑕的躯壳胸口,竟浮现出一道极细却无比清晰的纹路——与顾微尘执灯手上的修补痕迹同出一源,宛如匠魂烙印,无声嘲笑着他的野心。
他瞳孔剧缩,手中那柄象征家族肃清之权的“断亲铡”忽然发出低沉哀鸣,刃口竟出现一丝裂痕。
与此同时,青崖城外,晨雾初起。
一道身影踏雾而来,步履沉稳,衣袂不惊风尘。
顾微尘本体终于抵达此地。
她缓步走向残破城门,目光掠过那根斜倾欲倒的石柱。
然后,她抬起了手。
执灯手轻轻触上焦黑柱面。
一瞬间,空气中泛起涟漪般的波纹,仿佛岁月在此处留下了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影像即将浮现——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