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牌挂出的第七日清晨,学坊的竹门被拍得咚咚响。
最先跑过去的是扎羊角辫的小丫头阿棉,她踮着脚拉开门闩,就见三个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娃娃挤在门口,最前头那个手里捧着块缺了角的瓷片,瓷片上还粘着半块晒干的饭粒。
“我们……我们来养护裂纹。”说话的是个圆脸蛋的小女娃,鼻尖沾着灰,后衣领还露出半截没塞进去的布带,“我阿娘说,学坊收带伤的器物。”
云老师正蹲在院角给新栽的信心花苗浇水,听见动静直起腰。
她看见阿棉把三个孩子让进来时,最小的那个正偷偷用袖子蹭瓷片上的饭粒,蹭两下又舍不得似的停手,改用手指轻轻护着缺口——像在护着什么会疼的东西。
“裂纹养护童”的队伍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壮大了。
此后每日卯时三刻,学坊的田埂边准能看见几个小身影。
阿梨和小石子负责给嵌在田埂里的陶片浇水,水珠要顺着裂纹的走向滴,阿梨说这样“伤口喝得匀”;阿棉抱着个磨得发亮的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记录菌丝生长的竹片,她管这叫“裂纹日记”;最开始来的圆脸蛋小女娃名叫小橘,她总蹲在田埂最低处,举着片碎碗观察露珠滚落的轨迹,说“露珠是裂纹的眼泪,得记清它们往哪流”。
云老师有时会站在廊下看他们。
这些孩子从前也玩泥巴、追蝴蝶,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蹲在泥里时,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说起“菌丝今天爬过第三道缝”“露珠在裂尖打了个转”时,语速快得能咬到舌头,连比划带说的样子,像极了顾微尘当年修陶时,举着刻刀给她讲釉层结构的模样。
变故发生在芒种前一日。
那日午后突然落了太阳雨,孩子们挤在廊下等雨停,小橘从怀里摸出个裹着布的陶铃——是她阿爹从旧宅地窖翻出来的,铃身上有道小指长的裂纹,“这是我家太奶奶的陪嫁,裂纹里还留着当年的金漆呢。”
几个孩子围过来看,小石子伸手要摸,胳膊肘却撞在廊柱上。
陶铃“啪”地摔在青石板上,裂成四瓣。
小橘的哭声比炸雷还响。
她扑在地上捡碎片,眼泪砸在陶片上,把金漆的纹路都晕开了:“我、我不是故意的……阿娘说这是太奶奶的东西……裂纹会疼的……”
云老师蹲下来,按住她颤抖的手。
陶片边缘扎得手掌生疼,她却没动:“小橘,你还记得顾先生说过什么吗?”
小橘抽抽搭搭地摇头。
“她说,‘坏了的东西不是废物,是等我们学会怎么疼它的宝贝’。”云老师捡起最大的那瓣陶铃,“我们把它埋回泥里好不好?就像埋枣核那样。”
雨停后,孩子们在田埂边挖了个浅坑。
小橘把陶片按原样拼好,轻轻埋进湿润的泥土,最后在上面撒了把从后山采的菌丝种——那是顾微尘当年留下的,说是“给伤口织补的线”。
三日后的深夜,一场急雨砸在学坊的瓦当上。
云老师被雨声惊醒,披了件外衣去关窗,忽然听见田埂方向传来清越的嗡鸣。
她提着灯笼过去,就见那只陶铃从泥里冒了出来,裂纹处爬满银白的菌丝,将碎片牢牢连在一起。
铃身歪向右侧,像个歪着脑袋笑的娃娃,雨珠打在上面,发出比从前更透亮的声响。
“坏了不怕,只要记得怎么疼。”
稚嫩的童声从身后传来。
云老师转身,就见小橘抱着被子站在廊下,脸上还沾着睡痕,眼睛却亮得惊人。
其他孩子不知何时也醒了,光着脚挤在她身后,头发乱得像鸟窝,却都安静地望着陶铃。
风忽然停了。
雨丝悬在半空,像串没穿好的珍珠。
田埂边的信心花轻轻摇晃,花瓣上的水珠坠下来,正正砸在陶铃的裂纹处。
嗡鸣声又起,比刚才更清亮,像有人用最软的羽毛,扫过每个人的心尖。
陵不孤站在南国的沙滩上,看渔民老海伯蹲在船边补船板。
“这道裂得深,得用旧陶片嵌。”老海伯用木槌敲了敲船缝,“微尘姑娘说过,裂纹是木头在说话,咱们得听着。”他转身从竹篓里摸出块缺角的陶片,陶片边缘磨得发亮,“你瞧,这是我家阿婆传下来的,嵌进缝里,风浪大时能听见‘嗡嗡’声,声儿沉了是暗流,声儿尖了是礁石。”
陵不孤没说话。
他望着老海伯粗糙的手指抚过船缝,忽然想起顾微尘修陶时的手——也是这样,指腹带着常年握刻刀的薄茧,轻轻抚过器物的伤痕,像在安抚活物。
夕阳沉海时,他蹲下来,用食指在沙滩上写字。
沙粒粗粝,划得指尖生疼:“她不是救世主,她是第一个不怕坏的人。”
潮水漫上来的瞬间,字迹被冲得干干净净。
他站起身,裤脚沾了半片贝壳,却懒得去拍。
夜雾从海面漫过来,裹住他的身影,像块旧棉絮轻轻捂住烛火。
有人说后来在极渊见过穿玄色斗篷的身影,有人说海底珊瑚丛里有条断契纹,形状像极了人的眉骨——但再没人看清过他的脸。
血砚生的咳嗽声惊醒了守夜的弟子。
“师父?”小徒弟端着药碗凑近,烛火映得他眼眶发红,“您要喝药吗?”
血砚生摇头,目光透过窗纸,落在院角补网的老妇身上。
老妇是隔壁张婶,丈夫去年出海没回来,她就每天坐在槐树下补网,结打得又密又紧:“去把经册收了。”他声音轻得像片纸,“那本《扫地真经》……不用我认证。”
小徒弟愣了:“可您写了三十年……”
“张婶每打一个结,都在写比我更好的经。”血砚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真正的道不在纸上行,在……在泥里,在网里,在每道疼过的缝里。”
夜半,他让徒弟搬来一摞旧纸。
那是他写废的经稿,墨迹晕开,纸边卷得像老树皮。
火盆里的火苗舔着纸角,他盯着跳动的光,轻声说:“答案烧了,人才能开始问。”
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落在他苍老的手背上。
他望着掌心半块铜锅碎片——是顾微尘当年修锅时给他的,说“留着,等你明白什么是‘不完美的圆满’”——慢慢合上眼。
黎明时分,晨露打湿窗棂。
小徒弟发现师父的手还松松握着铜片,体温透过陶片渗进他的掌心,像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曾孙女的麻鞋沾了山谷的泥。
她走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站在山谷中央。
那里立着块残碑,碑身裂成蛛网,裂纹走向却无比熟悉——和她从小到大看了无数遍的锅底结晶地图,分毫不差。
她取出行囊里的风干信心花,花瓣边缘已经发脆。
碑前的土很软,她蹲下来,用指甲在泥里抠了个小坑。
花根埋进土的刹那,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婆握着她的手补陶片,说:“微尘姑娘说,有些东西不用刻碑,它自己会在土里长出来。”
三个月后,采药人路过山谷,惊得差点摔了药篓。
漫山遍野开着紫色小花,花瓣上布满细细的裂纹,像用刻刀轻轻划出来的。
风过时,花瓣相触,发出极轻的刮擦声——哒、哒、哒——像有人用指甲,一下一下,刮去岁月的老茧。
春雨落进古碑前的水洼。
水面晃动的刹那,两个模糊的影子突然浮现在波纹里。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像匠人和学徒并肩而立。
他们的手似乎碰了碰,又似乎只是虚虚交叠。
然后“啪”地一声,影子碎成千万光点,融入雨丝。
同一时刻,万里外的渔村,船缝里的菌丝突然抽芽;南国的陶坊,老陶罐的裂纹里渗出银白的丝;学坊的田埂,嵌陶下的泥土轻轻松动——所有曾被修复过的土地都在呼吸,新生的菌丝钻出地面,缠绕着残陶、旧船、破锅、裂墙,像给大地织了件缀满星光的外衣。
大地深处,那熟悉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
哒、哒、哒——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像心跳,像呼吸,像有人蹲在时间的裂缝里,耐心地,一下一下,修补着岁月的伤痕。
春深雨稠那日,学坊的田埂上,嵌着陶片的泥土微微胀起。
云老师蹲下来,用指尖轻轻按了按——泥土下面有什么在动,软乎乎的,像刚出壳的鸟崽。
她望着跑过田埂的孩子们,忽然听见风里飘来半句没头没尾的话:“裂纹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