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紫禁城的殿宇间呼啸,卷起地上的浮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乾清宫西暖阁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年轻皇帝眉宇间那一丝深沉的凝重。
崇祯皇帝朱由检并未身着繁复的龙袍,只穿一件玄色暗龙纹的常服,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明坤舆全图》之前。
他的目光,如同窗外锐利的北风,缓缓扫过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
从风雪弥漫的辽东边墙,到沟壑纵横的西北黄土,再到冰封千里的大运河,最后停留在东南那片蔚蓝的海域。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悄步上前,将一杯暖好的参茶轻轻放在御案一角,低声道:“皇爷,夜深了,寒气重,保重龙体要紧。”
他的声音带着老仆特有的关切。
崇祯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北京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北移动,越过长城,虚按在那片标注着“建州卫”的区域。
“王伴伴,”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此刻的赫图阿拉,比朕的北京,更冷几分?”
王承恩心中一凛,躬身答道:“回皇爷,关外苦寒,乃不毛之地。然……再冷的天气,也冻不住豺狼嗜血之心。”
他久伴君侧,深知皇帝所思所想。
“是啊,”崇祯转过身,烛光映亮了他年轻却已刻上坚毅线条的脸庞,眼中寒光一闪,“后金在沈阳裹着貂皮饮宴,筹划着下一次入寇。”
“而朕的夜不收(侦察兵),却要在这能冻裂骨头的寒夜里,潜伏刺探,用性命换来只言片语的情报。”
他走到御案前,并未碰那杯参茶,而是拿起一份由辽东督师袁崇焕递来的密报。
“但朕相信,”崇祯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金属般的铿锵,“这风雪,能冻死饿殍,却冻不死决心!冻不死我大明将士复仇雪耻的血性!”
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秉笔太监曹化淳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走入,手中捧着几份加盖了火漆的文书。
“万岁爷,六百里加急。陕西孙传庭部奏报,今岁虽仍有小股流寇窜扰,然红薯、土豆已广种,灾情大缓,秦军已按新制练成七万精锐,火器齐备,军心可用!”
“另,登莱巡抚孙元化急奏,北洋舰队雏形已具,新式炮舰十艘已下水舾装,水师将士不畏严寒,日夜操练!”
崇祯接过奏报,飞快地浏览,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他看向曹化淳:“告诉孙传庭,稳扎稳打,开春前务必肃清境内残匪。”
“告诉孙元化,舰炮为国之重器,不可懈怠,朕要的是一支能劈波斩浪的雄师!”
“奴婢遵旨!”曹化淳记录后退下。
崇祯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这次,他的手指点向了运河沿线以及南方。
“路振飞在淮安,漕运改海初见成效;宋应星在西苑,‘天工开物’不止于书,朕要的蒸汽之力,他也该给朕一个交代了;还有卢象升在京畿,整军经武……”
他像是在对王承恩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然而,广阔的校场上,一排排身着深蓝色棉甲的新军学员,依旧挺立如松,动作整齐划一地进行着燧发枪操练。
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枪栓拉动和排枪射击的声音在冬日旷野中格外清脆。
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孙承宗,在洪承畴的陪同下,裹着厚厚的貂裘检阅部队。
看到一名年轻学员因严寒手指冻僵,装弹稍显迟缓,被一旁目光冷峻的教官厉声呵斥,孙承宗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亨九兄,”他低声对身旁的洪承畴道,“这些娃娃,皆是国朝未来的栋梁,如此严苛,是否……”
洪承畴目光锐利如鹰,沉声回答:“稚绳公(孙承宗字),辽东的雪,比这要冷上十倍。”
“建虏的刀,比这风要利百倍。此时多流汗,来日方能少流血。”
“陛下要的,是一支能横扫寰宇的铁军,而非温室内娇养的花朵。”
孙承宗默然,望着那些在风雪中脸庞冻得通红、却眼神坚定如铁的年轻军官,他仿佛看到了帝国未来的脊梁。
与军校的肃杀不同,通州码头虽在冬日,却显露出别样的繁忙。
新近竣工的银行分行门前车水马龙,前来兑换新币“龙元”的商贾百姓排起了长队。
崭新的龙元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特有的金属光泽。
一名老粮商捧着刚兑换到手的一叠龙元,对同伴感慨:“这新钱,成色足,分量准,关键是官府收税只认它,买卖方便多了!”
“再不用带着那坑人的杂银和剪子戥子满街跑了!”
旁边有人接话:“听说南方漕粮改走海路,损耗大减,明年咱们北边的粮价说不定能稳下来。这皇上……是真要办点实事啊!”
话语声中,透着百姓对未来的些许期盼。经济的脉络,正在这寒冬里,悄然变得顺畅。
夜色深沉,雪已停歇,月光洒在紫禁城覆雪的琉璃瓦上,一片清冷澄澈。
崇祯摒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积雪,登上皇宫最高处的平台。
极目远眺,整个北京城在月光雪影中沉睡,寂静而庄严。
寒风拂过他的面颊,刺骨的冷,却让他思绪格外清晰。
西北的孙传庭、中原的卢象升、辽东的洪袁崇焕、东江镇的毛文龙、山东的孙元化、海上的李嘉南、推行改革的倪元璐、路振飞、宋应星……还有在河南顶着压力推行新政的唐王朱聿键。
这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如同棋盘上的棋子,在他心中构成了一幅宏大的战略蓝图。
这个冬天,表面是万物萧瑟的沉寂,实则暗涌着革故鼎新的巨大能量。
外部,宿敌后金在蛰伏;内部,旧的利益集团在哀嚎中瓦解。
他知道,最难熬的时刻或许还未真正到来,但帝国的肌体,正在这场风雪中经历着一场刮骨疗毒般的重生。
“四年了……”崇祯低声自语,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中,“朕登基四年,扳倒阉党,整肃京营,厘清漕运,革新币制,如今……更是向这盘根错节的宗室动了刀。”
他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但当他想起军校学员坚毅的眼神,想起码头商贩对新钱的认可,想起各地雪片般飞来的、报告新政成效的奏章,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着他的身心。
他仰望星空,寒星闪烁,如同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太祖高皇帝的,成祖皇帝的,还有那些为这个帝国奋战至死的英魂的。
“朕,绝不会让这大明江山,断送在朕的手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寂静的雪夜中传出很远。
“这中兴之路,纵然千难万险,朕,也将一往无前!”
风雪虽寒,却掩不住大地深处萌动的春意;夜色虽深,却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崇祯四年的冬天,是一个时代的终点,更是一个崭新帝国在阵痛中孕育诞生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