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停了。那名小宦直起腰,将纸片塞进石缝后,用脚尖轻轻碾了下地上的落叶,掩盖痕迹。他转身欲走,却见殿门内影子一动。
陈砚已站在门槛处。
他没有出声,只是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直到韩谈从侧廊转出,低声道:“人带走了,是冯去疾放在东市的眼线。”
“纸条呢?”
“在您案上。”
陈砚回身,走到御案前。那张纸已被展开,压在竹简一角。上面无字,只有一道折痕,形如水渠走向。他指尖抚过折角,忽然问:“少府工坊最近可有异动?”
“匠作监昨日报称,南郡急递文书,说翻车汲水日耗民夫三百,仍不足灌千亩坡田。”
陈砚拿起笔,在空白竹片上画了个连杆结构,又勾出曲柄与轮轴的连接点。“旧式翻车靠人力踩踏,费劲不说,还受地形限。若能在缓坡以水流自驱,省下人力,多浇几茬作物,岂不比空讲出身强?”
韩谈看着那图,皱眉:“这机关……不像眼下工匠所用。”
“不是眼下,是该有的。”陈砚放下笔,“去把韩姬叫来。”
“走暗道?”
“别惊动工坊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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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姬是从冷宫井底的密道上来的。她出来时发间沾了灰,抬手拂了下耳坠,微缩的浑天仪轻轻晃动。
她被引至东阁偏殿,陈砚已在等。
“听说你懂木作?”他开门见山。
韩姬低头:“奴婢粗通些雕琢手艺,不敢称懂。”
“不必藏拙。”陈砚从袖中抽出一支竹片,不是用来写字的那种,而是削得极薄的一片青篾,边缘打磨光滑。他将它横放在案上,手指轻推,篾片滑动,带动另一端的小木轮转动起来。
韩姬瞳孔微缩。
“这叫传动。”陈砚道,“我在冷宫井壁见过类似的刻痕,是你留的?”
她没否认,也没承认,只低声说:“那是前人遗下的法子,奴婢只是记了下来。”
“前人?”
“一本残卷,题头像是‘鲁班’二字,但下半烧毁了。”
陈砚点头,取出南郡地形图摊开。“那边全是缓坡旱田,翻车要人轮番踩踏,一天最多灌两百亩。你若能改出一种水力驱动的器械,让一人看守便可灌千亩,我许你入匠籍正录,不受工坊节制。”
韩姬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短,却让陈砚察觉到什么。她的眼神不像普通宫女,倒像是在估量一件器物的承重极限。
“材料呢?”她问。
“你开单。”
“青铜齿轮、硬木主轴、铁铆钉、桑木齿板……”
“工坊会供。”
“怕是不会。”韩姬嘴角微动,“主管是冯大人门生,向来不给寒门匠人拨好料。”
陈砚笑了下。“那就不用他们的。”
“自己做?”
“你来做。”他指了指她裙裾,“听说你身上有家伙。”
韩姬沉默片刻,从裙边抽出一把细长匕首,刃口带锯齿。她将匕首放在案上,又解下发间银簪,轻轻一拧,簪头弹出一枚铜针。
“桑木韧性强,可代齿轮;废箭簇熔了,能铸铆钉。三日内,我能做出模型。”
“我要的不只是模型。”
“是能在坡地上用的实器。”
“对。”
韩姬收起工具,行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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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晨,宫苑引渠旁聚了几人。
韩谈带了两名影密卫守在外围,陈砚站在堤岸上,看着渠水缓缓流过新搭的导槽。
水车立在斜坡处,主体由桑木拼接而成,叶轮宽大,叶片呈弧形。下方是导水槽,上方连着一组连杆机构,末端挂着木桶。水流冲击叶轮,轮轴转动,带动连杆上下往复,木桶随之提起又倾倒,将水送入高处的灌溉渠。
一名老匠人蹲在旁边看了半晌,伸手摸了摸关节处的铁铆,又掰了掰桑木齿轮。
“没用青铜,也没用整木主轴。”他说,“但这力道传得匀,不卡顿。”
“能用多久?”陈砚问。
“照这结构,每日运转六个时辰,撑三个月没问题。坏了一换零件就行,不耽误事。”
陈砚点头,从袖中取出浑天仪,调整角度测算水流速度与提水量。他一边记录,一边在竹简上画出数据图。
“单位时间提水比翻车多四倍,耗人力减九成。”他自语,“材料成本不到旧式三成。”
韩姬站在不远处,双手交叠在身前。她没说话,但眼角微微松了些。
“这东西叫什么?”陈砚问。
“还没名。”
“总得有个称呼。”
“它靠水力转轴,提桶灌田……”她想了想,“不如叫‘水转翻车’?”
“也好。”
“或者……”她声音低了些,“我父亲曾提过一个名字,叫‘机枢引泉’。”
陈砚看了她一眼。
她没继续说,只是低头整理袖口。
陈砚没追问,只道:“即日起,誊抄图纸三份。一份存少府备案,一份送南阳郡守,一份交工部匠师临摹。”
韩谈上前:“是否昭告天下?”
“不必。”陈砚道,“先在三辅、南阳、南郡试用。每地派两名识图匠人随行指导,防止做走样。”
“工坊那边……”
“绕开工匠监。”陈砚说,“直接从郡县学里挑懂算术、会画图的寒门子弟培训十日,派下去。”
韩姬抬眼。
“你教第一批。”陈砚看着她,“七日后出发,去咸阳西郊农庄,那里有坡田试验地。”
“奴婢……”
“不再是奴婢。”陈砚打断,“从今日起,授技匠衔,俸禄三级,直属中枢调度。”
她没谢恩,只是站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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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韩谈回到居所。
韩姬正在灯下拆解那把锯齿匕首,清理内部积尘。她动作熟练,仿佛做过许多遍。
“今日你在工坊,用的是左撇子。”韩谈忽然说。
她手一顿。
“小时候不是。”
“人会变。”
“你也变了。”韩谈盯着她,“母亲死前,你从不碰这些机关。后来怎么就……突然会了?”
“忘了。”
“冷宫井底那夜,你说梦见父亲在刻图。”
“梦而已。”
“可你醒来时,嘴里念的是‘转轴提衡’。”
韩姬没答。她把匕首装好,插回裙边暗袋,又摸了摸发间银簪。
簪子有些热。
她没在意,吹灭灯,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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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仍在御书房。
桌上摊着水车全图,他正用朱笔标注各部件名称与替换周期。门外传来脚步声,韩谈进来,递上一块布巾包裹的东西。
“从她住处取来的。”
陈砚打开,是一块木片,巴掌大,一面刻着齿轮结构,另一面写着几行小字:
“若水势不足,可用双层叶轮叠加牵引;若坡度过陡,宜加配重砣于连杆末端。”
字迹工整,笔锋利落。
“她没睡?”
“刚熄灯。”
陈砚把木片放在图纸旁,又拿起浑天仪,对着烛光调整了一下角度。
“明日让她进宫一趟。”
“还有事?”
“我想知道,那本《鲁班书》残卷,还剩多少页。”
韩谈顿了下。“她若不说呢?”
“她会说。”
“为何?”
陈砚指尖敲了敲案几,节奏平稳。
“因为她昨晚在灯下画了新图,却没交上来。”
他翻开图纸背面,果然有一道浅痕,像是用硬物反复描过。
他蘸墨涂了下,一行模糊的字显现出来:
“机关五变,其三未现。”
韩谈盯着那行字,眉头紧锁。
陈砚却笑了。
他提起笔,在竹简上写下:“水转翻车,首推三辅。”
笔锋落定,窗外马蹄声起。
一名农官手持令符,冲出宫门,奔向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