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广志被他爷这“不是万能”的论调噎了一下,刚升起的得意小火苗被浇灭了一半。
眼看杜明五似乎又要陷入某种关于“天道渺渺”的感叹,他赶紧见好就收,把两样宝贝收了起来,转移话题:“是是是,爷您说得对!咱不想那没用的了!我跟您说说在舒州那店里看到的风水局,啧啧,那叫一个讲究!还有在浔阳,嘿,您猜怎么着?我们顺手还发了一笔小财…”
爷孙俩外加一个专心开车的王瘸子,一路上说说笑笑,讲讲路上的见闻和趣事,倒也冲淡了赶路的枯燥。
王瘸子开车极稳,杜明五也再没晕车。
车轮滚滚,碾碎了夜色,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越野车披着一身晨露,驶入了安静沉睡的舒州城。
按照杜广志的指引,车子七拐八绕,最终稳稳地停在了“恒通通讯”紧闭的卷帘门前。
时间太早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人在扫着落叶。
“到了,爷,就是这儿。”杜广志指着那熟悉的招牌。
杜明五没说话。他推开车门,慢慢地下了车,站在清冷的晨风中,花白的头发被微风拂动。
他就那么定定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浑浊而锐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卷帘门,仿佛要透过冰冷的金属,看到门后那个生死兄弟。
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几十年的杳无音讯,几十年的牵挂担忧,此刻都化作了这无声的凝视,沉重得让空气都似乎凝滞了。
杜广志和王瘸子也下了车,站在杜明五身后,没有打扰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早点的香气在空气里飘散。终于,“恒通通讯”里面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哗啦啦——”
“吱呀——”
卷帘门被从里面用力向上推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里面的玻璃门也被拉开了一扇。
一个穿着深灰色棉麻唐装的身影弯着腰,正费力地将一个装着空纸箱的沉重塑料筐从门内拖出来,打算放在门口。
他低着头,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声音带着刚起床的沙哑和一丝不耐烦:“收收脚,收收脚!挡着门了!大清早的…”
他话没说完,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门口似乎杵着个人影,挡住了他放筐的位置。
就在这时,那个杵在门口的人影,喉咙里发出一个极短促、极低沉,却像饱含了千言万语的音节:
“嗯。”
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应答。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苍老暗哑。
但就是这一个“嗯”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在弯腰搬货的吴佩水心上!
他拖拽塑料筐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颗低垂的、花白的头颅,以一种极其缓慢、又带着巨大难以置信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地聚焦在面前那双沾着晨露的旧布鞋上,然后视线顺着洗得发白的裤管向上移动…
掠过同样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最后,死死地定格在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写满风霜却无比熟悉的苍老脸庞上!
吴佩水整个人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狂喜、难以置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手里还攥着塑料筐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却像筛糠一样,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传来的零星车声。
恰在此时,杜广志从车子的另一侧绕了过来,脸上带着促狭又温暖的笑意,声音清亮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吴爷!您不是心心念念,让我把我爷带来找您,好好说说话么?喏!人我可给您带来了!”
杜广志的声音像是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解开了那凝固的时空枷锁。
吴佩水身体剧烈地一震!那双死死盯着杜明五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光芒!所有复杂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最终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意,迅速盈满了那双苍老的眼眶。
“五…哥?!” 吴佩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他猛地松开手里的塑料筐,那沉重的筐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空纸箱滚落出来。
他却浑然不觉,踉跄着向前一步,又一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杜明五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苍老、同样被岁月刻下深深痕迹、眼中同样翻涌着滔天巨浪的老兄弟,他那张向来严肃、甚至有些古板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嘴角努力地想向上扯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是咧了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的眼圈也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下一秒,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猛地向前冲去!
“阿水!”
“五哥!”
两声嘶哑的、饱含了无尽思念与沧桑的呼喊同时响起!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
杜明五和吴佩水,这两个分离了数十载的生死搭档,在“恒通通讯”这小小的店门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带着积攒了半生的力气,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带着对过往峥嵘的追忆,带着对彼此境遇的心疼,不顾一切地撞向对方!
他们枯瘦的手臂如同铁箍,死死地勒住对方的后背,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阿水!你个小子!还活着!还活着啊!”杜明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拳头重重地捶在吴佩水的背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分不清是发泄还是激动。
“五哥!五哥!你轻点!”吴佩水把头死死埋在杜明五同样瘦削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孤独、痛苦和此刻巨大的喜悦,终于化作了无法抑制的呜咽,老泪纵横,瞬间就打湿了杜明五肩头的布料。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就这么在晨曦微露的街头,紧紧相拥,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酣畅淋漓!
阳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金灿灿的光芒洒满了这条渐渐苏醒的街道,也温柔地笼罩在这两个紧紧相拥、痛哭失声的老人身上。
几十年的时光,几十年的分离,几十年的寻找与等待,所有的沧桑与悲欢,都在这一刻,于这金色的晨光中,于这震天的哭嚎声里,轰然炸裂,化作了皱纹里闪烁的泪光,成为了岁月最深沉也最动人的注脚。
杜广志和王瘸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鼻子也有些发酸。
王瘸子悄悄抹了下眼角。杜广志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重逢的巨大喜悦之中,杜广志敏锐地捕捉到,吴佩水在拥抱的间隙,借着抹泪的动作,飞快地、极其隐晦地瞥了一眼街角某个方向,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凝重和冰冷的警惕。
杜广志心头一凛,顺着那方向望去,街角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被晨风吹起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