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当“星尘”舰被那股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从“观测者圣殿”的光之领域中“吐”出，重新落入Ix-7超新星遗迹那狂暴而熟悉的辐射与引力乱流中时，星槎和林月遥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再也无法“回归”到从前了。
舰桥内，一片死寂，唯有引擎重启时发出的、略带杂音的嗡鸣，以及维生系统循环空气的微弱嘶声。控制台的灯光依次亮起，映照出两张失魂落魄、仿佛被掏空了灵魂的脸。
林月遥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舷窗外那片依旧瑰丽却暗藏杀机的粉紫色星云，但焦点却不知落在了何处。脑海中，那场名为“平衡之视”的信息海啸留下的余波仍在疯狂激荡。
她“看”到的，不是冰冷的统计数据，不是抽象的历史年表。那是无数亿兆生灵，在诞生刹那的啼哭，在文明巅峰的欢歌，在战争硝烟中的哀嚎，在瘟疫蔓延时的绝望，在星空低语下的扭曲尖叫，以及在最终湮灭时刻那无声的释然……所有这些庞杂到极致的情感、记忆与存在痕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了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她能闻到某个异星丛林清晨的湿漉气息，能尝到某个消亡文明最后晚餐的苦涩，能感受到一个被“低语”污染的个体在意识彻底畸变前那最后一秒的恐惧与挣扎……这些不属于她的感知碎片，如同病毒般在她脑海中繁殖、冲撞，试图将她这个渺小的“锚点”也同化为那宏大而悲惨叙事的一部分。
“呃……”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对抗那精神层面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混乱与沉重。
“月遥！”星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他刚刚勉强将自己从那信息洪流的冲击中剥离出来——得益于他非纯粹的生物意识结构，他更多是以一种近乎“数据库过载”的方式承受了冲击，核心处理器至今仍在发烫，逻辑回路中充斥着难以梳理的矛盾数据。但他立刻注意到了林月遥那糟糕至极的状态。
他快步来到她身边，那只生物右手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扶住她，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僵住。他意识到，此刻任何外界的触碰，对于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她而言，都可能是一种无法承受的刺激。
“呼吸，月遥！跟着我的节奏！”星槎只能半跪在她面前，用尽可能平稳、有力的声音引导她，同时将自己体内尚算稳定的能量波动，以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散发出来，试图为她构建一个微弱的精神支点。“看着我！我是星槎！我们还在‘星尘’上！那些……只是‘过去’！是‘已发生’！”
他的声音如同穿透浓雾的灯塔微光。林月遥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落在他深褐色的、此刻充满了担忧与坚定的眼眸上。她看到了他额角渗出的、模拟生理反应的冷汗，看到了他新生手臂上因为能量不稳而微微颤动的生物光路。
他还在这里。这个认知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疯狂下坠的意识暂时抓住了依托。
她开始努力地、大口地呼吸，试图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感和记忆碎片强行压下，尽管它们如同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起。
“……太……多了……”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我感觉……自己快要……不是自己了……”
“那是‘知见之殇’。”星槎沉声道，引用了圣殿意念最后的警示，“承受超越自身维度的知识与真相，必然付出的代价。坚持住，月遥，你的意志远比你以为的要强大。‘源初之石’也在帮你，感受它！”
林月遥闻言，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握紧了胸前的石头。那块碎片依旧温热，其内部的光芒虽然不如在圣殿中那般炽烈，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感。仿佛它将那场信息的海啸中最为核心、最为本质的关于“生命”、“平衡”、“循环”的法则碎片，汲取、压缩、烙印在了自己内部，那幽绿、冰蓝与银网的纹路变得更加深邃复杂，隐隐构成了一幅微缩的、动态的宇宙星图。
当她将意识沉浸其中时，那庞杂混乱的记忆噪音似乎被隔绝了一层，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基础的“秩序感”开始从中流淌出来，缓慢地抚慰着她受创的精神。石头仿佛在告诉她：不必执着于每一个泡沫的破灭，要去理解海洋本身的潮汐。
这帮助是有限的，但至关重要。林月遥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不再那么绝望。她看着星槎，眼中充满了后怕与疲惫：“我们……真的……看到了……”
“嗯。”星槎简短地回应，扶着她坐稳，自己则迅速回到主控位。他没有时间沉浸在震撼与创伤中，圣殿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收割者’已注意到此处的扰动。
“潮汐，连接状态？”
【…连接稳定…时空扰动已平息…舰船系统自检完成…主要功能恢复…隐匿系统依旧离线…】
“很好。设定航线，目标：‘利维坦母巢’残骸区域，使用圣殿给予的坐标。”星槎毫不犹豫地下令。他没有选择返回相对安全的木卫二，也没有试图联系可能已被渗透的潮汐本体网络。圣殿的指引是目前最可靠的灯塔，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航线设定中…警告：目标区域位于已知星图绝对空白区，距离当前位置约一千两百光年，常规亚光速航行需耗时过久，且途中将穿越多个高风险引力异常区…】
【…建议：尝试寻找并利用沿途可能存在的‘织网者’银网结构进行跳跃…】
利用银网！这无疑是最快捷的方式，但也伴随着巨大的未知风险。他们上一次是侥幸被银网“接纳”并传送，主动寻找并进入，能否成功完全是未知数。
“扫描周边空域，寻找银网能量特征残留。”星槎命令道，同时手动操控“星尘”舰，开始向Ix-7遗迹外围驶去，尽快离开这个刚刚发生过剧烈能量扰动的是非之地。
林月遥靠在座椅上，闭目努力平复着精神，同时也在尝试适应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回响”。她发现，当她不再试图抗拒，而是以一种“观察者”的心态，去审视那些涌入的文明记忆碎片时，那沉重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她开始能隐约分辨出不同文明、不同时代的“气息”，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播种者”与“收割者”在那无尽循环中留下的、风格迥异的“笔触”。
这能力并非愉悦，更像是一种被迫加载的、沉重无比的数据库。但在这绝望的旅途中，任何一点可能的信息优势都弥足珍贵。
“星尘”舰小心翼翼地驶出Ix-7遗迹的核心辐射区，重新回到了相对“干净”的星际空间。传感器对广袤的虚空进行着扫描，寻找那属于上古“织网者”的、独特的时空纤维波动。
时间在沉默与搜寻中流逝。林月遥的精神状态在“源初之石”的帮助下逐渐稳定，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多了一份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以及一丝难以化开的哀伤。星槎则专注于导航与警戒，他的逻辑核心仍在处理着“平衡之视”带来的信息余波，那些关于文明兴衰的宏大图景，与他自身作为“守望者”兵器被创造、又被抛弃的经历相互印证，让他对自身的存在，对这场宇宙级别的冲突，有了更加冰冷而清醒的认识。
数小时后，就在能源储备开始亮起黄色警报时，潮汐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检测到微弱的银网能量特征残留…方位：ζ-133…距离：零点五光年…特征与之前遭遇结构相似度92%…但其能量水平极其低下…结构完整性…存疑…】
有线索！哪怕只是一片残破的银网，也可能蕴含着穿梭时空的可能！
“星尘”舰立刻调整航向，朝着那个方向加速驶去。
随着距离拉近，那片银网逐渐显现在传感器中。与其说是“网”，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断裂的银色“残骸”。原本流畅交织的能量纤维此刻大多已经崩断、黯淡，只有少数几根主干还勉强维持着结构，散发着微弱的彩虹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它静静地漂浮在一片小行星带的边缘，仿佛一件被遗弃在宇宙垃圾场中的、来自亘古的神器。
“结构破损严重……能量反应微弱……不确定是否还能启动……”星槎分析着数据，眉头紧锁。
林月遥却再次感受到了“源初之石”的异动。这一次，石头传递出的并非强烈的渴望或指引，而是一种……悲伤与共鸣。它似乎在与这片濒临彻底消散的银网残骸，共同哀悼着某种逝去的辉煌与职责。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舷窗前，凝视着那片断裂的银色光芒。
“它……很悲伤……”她轻声说，“但它内部……好像还有一点点……‘路径’是完整的……”
她凭借着与石头深度连接后获得的、对时空脉络那模糊的感知，指向残骸中某几根看似即将熄灭、但内在连接尚未完全断裂的能量纤维。
“尝试靠近那里。”星槎决定再赌一次。他操控“星尘”舰，以最轻柔的姿态，缓缓滑向林月遥所指的那个区域。
当舰首即将接触那几根微弱闪光的银丝时，异变发生了！
并非之前那种强大的牵引力，而是一种极其不稳定的、断断续续的空间扭曲感笼罩了舰船！舷窗外的景象开始疯狂闪烁、撕裂，仿佛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舰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似乎随时可能被这不稳定的时空之力扯碎！
“能量输出不稳定！空间坐标剧烈波动！”潮汐发出尖锐警报！
“稳住！”星槎全力操控，试图对抗那混乱的撕扯力。
林月遥紧紧抓住固定物，她能感觉到，“源初之石”正在拼命释放能量，试图与这片残破的银网建立稳定的连接，修补那断裂的“路径”，但银网本身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
就在这岌岌可危的瞬间，林月遥脑海中那些庞杂的文明记忆碎片中，一段属于某个早已消亡的、擅长空间技术的种族的模糊知识，如同溺水者手中的浮木，突然闪现！
她福至心灵，几乎是凭借本能，通过“源初之石”，将一段极其复杂的、关于稳定局部时空曲率的数学模型和能量频率，反向注入那片残破的银网！
嗡！
濒临崩溃的银网残骸仿佛被注入了最后一剂强心针，那几根目标银丝骤然亮起！虽然光芒依旧黯淡，但空间的撕裂感瞬间减弱，一条极其不稳定、却真实存在的流光通道，在舰船前方勉强成型！
“就是现在！冲进去！”星槎怒吼着，将引擎功率推到极限！
“星尘”舰如同挣扎的飞蛾，一头撞入了那条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流光通道！
剧烈的颠簸和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上一次穿过完整银网时要强烈得多。林月遥感到一阵恶心，脑海中那些好不容易被压下的记忆碎片再次翻腾起来。在意识的混乱中，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极其遥远之地、充满了无尽悲伤与苍凉的……低吟。
那低吟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回荡在灵魂深处，带着星辰坟墓的冰冷，又带着生命摇篮的余温。
是……“利维坦母巢”的残响？
没等她细想，伴随着一声仿佛玻璃破碎的脆响（或许是空间结构崩塌的错觉），“星尘”舰被猛地从流光通道中“抛”了出来！
舷窗外，是一片……无法用任何已知语言准确描述的景象。
这里没有恒星，没有星云，甚至没有常见的星际尘埃。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如同宇宙伤疤般的暗红色迷雾，迷雾中，隐约可见无数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扭曲的、仿佛生物骨骸与行星碎片融合而成的阴影，静静地悬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极致死亡与某种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生命回响的矛盾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变得异常粘稠而缓慢。
导航系统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给出了一个坐标。
他们，抵达了。
“利维坦母巢”残骸之地。
也是圣殿指引中，可能捕捉到“起源之心”最清晰涟漪的——“共鸣点”。
而林月遥脑海中那声苍凉的低吟，此刻仿佛化作了实质，在这片死亡的摇篮中，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