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依旧热络。
黄仁贵还在洋洋自得地吹嘘着他跟县长的交情，仿佛整个县城都是他家开的。
可孙大成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看着黄仁贵那张油光满面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上当了。
自己彻头彻尾地，上当了！
黄仁贵跟县长的关系这么铁。
那他之前说的，怕有人去县里举报自己是逃兵，所以才出主意让自己入赘，就全都是屁话！
就算有人去举报，凭他黄仁贵跟县长的关系，压下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根本就不怕！
他之所以那么说，就是给自己下的一个套！
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甚至带着几分感激，跳进去的套！
这个认知，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孙大成的心口。
那份因为房子，因为庇护而产生的感激之情，瞬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种被愚弄的，冰冷的愤怒。
好一个黄仁贵！
好一个大善人！
算计得真是滴水不漏！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黄仁贵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今天为了炫耀自己的权势，为了敲打自己这个新来的“孙女婿”，反而变相地告诉了自己一个真相。
举报，根本就没用。
他孙大成，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用入赘这种方式来保命！
孙大成端起酒杯，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酒液烧得喉咙火辣辣地疼。
可他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既然自己最大的把柄，在黄仁贵这里根本算不上把柄，他之所以跟尹其怀说出那番话，其实也是借他的口，传出去，他孙大成并不是情愿做孙女婿。
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看来，这步没有走错。
自己为什么要认命？
为什么要在这黄家大院里，当一辈子有名无实的上门女婿？
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那个清冷如月的女人，守一辈子活寡？
王玉霞。
那个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悄悄给他送来衣服和鞋子的女人。
不能让她就这么被困死在这个火坑里。
必须带她走！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疯狂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孙大成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客客气气地陪着黄仁贵吃完了这顿饭。
他没有当场翻脸。
时机未到。
而且，不管黄仁贵用了什么计谋，那栋青砖瓦房，是实实在在的恩惠。
这份人情，他得认。
但怎么还，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
夜色渐深。
王玉霞的房间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她端坐在桌前，手里捏着一支毛笔，正在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佛经。
可今天，她的心却静不下来。
因为小翠，一直守在旁边，没有离开。
那丫头一只手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睡着了。
“小翠，你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里陪着我！”
王玉霞放下笔，轻声说道。
“不！”
小翠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使劲摇了摇头。
“我要在这里等孙姑爷！”
王玉霞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等孙姑爷？
这都什么时辰了，孙大成为什么要来自己屋里？
男女有别，深更半夜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到底是什么事？”王玉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解。“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姑爷今晚一定会来？”
这话像是点燃了引线。
小翠一下子没了瞌睡，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充满了某种期待和羞涩。
在王玉霞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憋不住了，把心里那个巨大的秘密，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
“少夫人，今天上午……孙姑爷他……他说要去跟老爷提亲，想……想让我给他当偏房！”
王玉霞愣住了。
捏着毛笔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小翠当偏房？
黄仁贵怎么可能会同意？
他之所以大费周章地给孙大成搞个冥婚，就是为了用一个死人，把他牢牢地拴在黄家，拴一辈子！
怎么可能允许孙大成再娶第二个老婆？
还是活的？
那不是等于给别人家养孩子吗？
黄仁贵那只老狐狸，绝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你……你是怎么确定的？”王玉霞的声音有些发紧，她必须问清楚。
小翠的脸颊红扑扑的，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
她便把今天上午，孙大成如何“吓唬”她，如何说要娶她当偏房，又是如何从她嘴里问出，送衣服和鞋子的人是王玉霞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王玉霞听完，心里咯噔一下。
她全明白了。
什么提亲，什么偏房。
孙大成根本就是在套小翠的话！
而自己那些悄悄的，不为人知的好，也全都被他知道了。
这个发现，让王玉霞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有种秘密被戳破的窘迫，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的感觉。
她看着小翠那张满是憧憬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这丫头，太天真了！
“小翠，我当然希望你能嫁给孙大成，有个好归宿。这样，他也不用守一辈子活寡。”
王玉霞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可是，你听我说。老爷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你不要再有这份幻想了。”
她不想把话说得太重，伤了这丫头的心。
但她更不想看到，小翠因为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卷进黄家的漩涡里来。
万一，黄仁贵要是动了杀心……
王玉霞不敢再想下去。
那张伪善的面孔，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不寒而栗。
“你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要再说出去！一个字都不要跟第三个人提！你可以等，但绝不能声张，明白吗？”
王玉霞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可这份苦心，在小翠听来，却完全变了味。
她以为，是少夫人不同意。
是少夫人看不起她一个丫鬟，觉得她配不上孙姑爷。
巨大的委屈和失望，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小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委屈巴巴地咬着嘴唇，转身跑出了房间。
王玉霞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小翠一路跑出院子，却没有回自己的下人房。
她心里堵得慌。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西厢房，走到了孙大成那间屋子的门口。
屋里，还亮着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敲门。
只是悄悄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将身体贴在门上，把耳朵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