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志远坐在田埂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卷了一根，点上火，眯着眼睛看。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田里那两个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
他看着孙大成耐心地扶着王玉霞，看着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笨拙地将一棵棵秧苗插进泥里。
她的动作很慢，插得歪歪扭扭，但她没有放弃。每插好一棵，她就抬起头，朝孙大成笑一下，那笑容里有泥水，有汗珠，却干净得像天上的云。
孙大成嘴上没说什么，可那眼神里的疼惜和满足，是藏不住的。
他原本打着主意，让王玉霞尝尝这农活的苦头，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乖乖回家待着。
可真的到了田里，看着她卷起裤腿，露出那两条在泥水里白得晃眼的腿，小心翼翼地不敢下脚的样子，他心里的那点盘算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舍不得。
他牵着她的手，像教一个孩子走路一样，教她如何站稳，如何弯腰，如何将秧苗的根部按进泥里。
他嘴上说着：“你看，这有啥难的？”心里想的却是，这泥水凉不凉，田里会不会有瓦片石子硌着她的脚。
王玉霞坚持要下地，话说得很硬气：“我可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太辛苦。我现在有手有脚，早就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了！”
她不想只在家里等着他回来，等着他养活。她想和他站在一起，真真正正地站在一起。
脚踩着同一片泥土，汗水流在同一块田里。这样的日子，才叫过日子。
孙大成看着她满是泥污却亮晶晶的脸，心里那根最柔软的弦被拨动了。一年之约早就过了。
他想，等这个冬天农闲了，就去镇上把手续办了，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自己的媳妇。这三间瓦房，这五亩地，才算一个真正的家。
他正想着，一回头，才发现田埂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哟，文镇长！”
孙大成直起腰，有些意外？
“你怎么坐在这儿？这会儿你不该在镇上忙得脚不沾地吗？”
“再忙也得喘口气。”
文志远掐了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哈哈一笑。
“我可不是来看风景的，是专程来看你们俩，这日子过得比蜜还甜啊！”
他这一嗓子，把王玉霞闹了个大红脸。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秧苗，心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被人这样看着，还是文镇长，她羞得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水田里。
孙大成倒是不在乎，他咧嘴一笑，牵着王玉霞的手，从水田里走上田埂。
“走，上岸，别着凉了。”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帮她把卷到大腿根的裤腿放下来，动作熟练又亲昵。
“文镇长，你这趟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孙大成在田埂边的水渠里洗了洗手，问道。
“当然有事，还是两件大好事！”
文志远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第一，你们俩这个手续，还办不办了？新社会了，讲究自由恋爱，合法婚姻。你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影响可不好。我这个镇长，是来催你们去办结婚手续的！”
结婚手续！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孙大成和王玉霞的脑子里同时炸开。
孙大成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看着文志远，嘴巴张了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刚才还在心里盘算着冬天再去，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他感觉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上脑门，浑身的血都烧开了。
王玉霞更是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孙大成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了他的肉里。
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
从江边的那个约定开始，经历了那么多的担惊受怕、生离死别，她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了平静，可当“结婚”这两个字真的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时，她所有的防线瞬间崩溃。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她，让她头晕目眩，连呼吸都忘了。
“还有第二件，”
文志远没给他们太多消化的时间，接着说道，“我来，是想请王玉霞同志，出任我们杨柳镇小学的校长。玉霞同志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让她在田里插秧，那不是用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吗？新中国需要人才，孩子们需要有文化的老师来教。”
校长？
如果说前一个消息是惊喜，那这一个，就是彻底的震惊。王玉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当校长？那个差一点被划为地主成分，在村里抬不起头的王玉霞，要去当镇上小学的校长？
她愣愣地看着文志远，又看看孙大成，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孙大成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他比自己当了官还要高兴。让玉霞去当校长，这不光是给了她一份体面的活计，更是给了她尊严，给了她在新社会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知道，这是文志远在送温暖，在用他的方式，弥补过去那些无法言说的功劳和委屈。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王玉霞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走！玉霞！咱们现在就去！现在就跟着文镇长去领证，做个合法的夫妻！”
他力气用得大了，拽得王玉霞一个趔趄。
“傻子！”
王玉霞又羞又喜，轻轻捶了他一下，声音细若蚊鸣，却带着无限的娇嗔。
“急什么呢？你看我们俩这一身泥，怎么去镇上？总得……总得回去换件干净衣服再去吧？”
她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一颗心被幸福和期待填得满满的。她盼着领证，盼着成为他的妻子，正因为如此，她才希望这个时刻是郑重的，是体面的。
她要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蓝布褂子，梳好头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站在他身边，去领那张能证明他们关系的小红纸。
“对对对！你看我这个脑子！”
孙大成一拍额头，嘿嘿傻笑起来。
“还是玉霞想得周到！”
“玉霞同志说得不错，你这个大老粗，考虑问题就是不周全！”
文志远在一旁笑着补充了一句，随即说道：“你们快去准备，我在村口等你们。今天先去镇上，在镇上住一晚。我已经安排好了，晚上为你们准备一顿饭菜，就当是你们的结婚喜宴。”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孙大成挠了挠头，有些窘迫。他从保密局抢回来的那些大洋和金条，早就全部上交给了组织，现在家里除了几亩地，真是没什么钱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文志远摆摆手。
“你以为就我一个人啊？你丈人王郎中，现在也在镇上，当爹的不得请女儿女婿吃顿饭吗？另外，还有几个咱们的老朋友，都会来。我这也算是借花献佛，热闹热闹！”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大成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感激。
两人几乎是跑着回了家。关上院门，孙大成再也克制不住，一把将王玉霞抱了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有媳妇了！我要有媳妇了！”他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大声地喊着。
王玉霞被他转得头晕，却笑得合不拢嘴。她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感受着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和结实的肌肉，一颗心安稳得前所未有。
两人打了热水，仔细地清洗了身上的泥污。王玉霞找出了箱底压着的一件新做的蓝布上衣，孙大成也换上了王玉霞曾经亲手给他做的衣服。
收拾妥当，锁好院门，两人手牵着手，像一对初次相亲的年轻人，满心欢喜又带着一丝紧张地往村口走去。
很快，他们就上了文志远的马车。马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着，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王玉霞的脸上，她的侧脸美得像一幅画。
孙大成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的汗濡湿了彼此。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天黑时分，马车终于来到了杨柳镇。镇上比村里热闹多了，街上挂起了灯笼，店铺还没打烊，人来人往，充满了新生后的活力。
文志远没有带他们去镇政府，而是把他们安排在了一个干净的客栈住下，然后领着他们来到街角的一个小饭店。
饭店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堂内摆着四五张方桌，文志远领着他们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桌上已经摆了几个凉菜，一碟花生米，一碟茴香豆。
“你们先坐，我去后厨看看。”
文志远笑着说。
“今天可得让你们尝尝镇上大厨的手艺。”
孙大成和王玉霞并肩坐着，看着这陌生又热闹的环境，心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王玉霞更是坐立不安，一会儿整理一下衣角，一会儿又摸摸自己的头发，手心里全是汗。
就在这时，饭店的门帘一挑，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个女人，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干部服，短发齐耳，显得格外干练。她一进门，整个饭店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清瘦而坚毅的脸上，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皖南县县委书记，林曼依。
孙大成和王玉霞都没想到她会来，两人“噌”地一下，都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林……林书记。”孙大成呐呐地喊了一声。
王玉霞站在他身边，低着头，不敢看林曼依的眼睛。
林曼依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王玉霞紧紧抓着孙大成衣袖的手上。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坐吧。”
王玉霞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她屋里，当着她的面，林曼依曾经明明白白地说过她喜欢孙大成。
如今，时过境迁，她成了这个县的第一把手，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权力人物。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即将嫁给孙大成的普通女人。
文镇长说的“老朋友”，原来也包括她。
这顿饭，真的是喜宴吗？
王玉霞的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彻骨的寒意。她怕这是一个鸿门宴，她怕眼前这个强大的女人，会轻而易举地夺走她刚刚才触摸到的幸福。
她怕自己所有的希望，会在今天晚上，又一次落空。那刚刚被喜悦填满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忐忑和恐惧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