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里的风裹着松脂的苦香灌进领口,沈知微伏在崖边的老松枝上,指节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泛白。
下方守陵宫人的棉帽在月光下泛着灰,帽檐压得极低,连耳垂都被厚丝绵垫得圆滚滚的——这不是寻常御寒,倒像是要隔绝什么声音。
“司主。”
低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沈知微没有回头,只抬了抬左手。
鹰奴的身影便从树影里闪出来,玄色劲装沾着草屑,腰间铜筒“咔嗒”轻响。
“周嬷嬷今日辰时入陵,未及半日便传旨翻修寝殿地基。”他将铜筒递到沈知微手边,“工部刚递了用料单,三百斤精炼铜丝,说是要‘镇阴邪’。”
沈知微捏着铜筒的手骤然收紧,振针在袖中硌得腕骨生疼。
她抽出里面的纸笺,借着月光扫过“精炼铜丝三百斤”几个字,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前日拆解西厢铜丝网时,欧冶娘说过,这种细若发丝的铜丝最擅传导声波,一里地外的咳嗽都能顺着铜线爬进人耳。
“退下。”她将纸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衣襟,“盯着陵院后门,若有穿青布裙的小宫女出来,立刻截下。”
鹰奴应了声,足尖点地没入林雾。
沈知微摸出改装过的听诊器,铜管末端缠着她亲手搓的麻线——这是她用三天时间,将原本听胎心的扩音装置,改成了能贴地收音的“地听器”。
松针落在铜管上,她屈指叩了叩螺旋纹,第三层金属片“咔”地弹出。
当铜管贴上地面的刹那,地底传来闷响,像有人用石杵一下下舂着泥土。
她数着心跳默记:一息、两息......十二息一次。
“铜人水银周期。”她喉间发紧。
三个月前拆解掌医司那尊铜人时,她发现中空的铜身里注着水银,每十二息因重力流动一次,与此刻的震动频率分毫不差。
怀里突然传来灼烫,她摸出半卷泛黄的纸页——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脉经》残页,边角还留着焦痕。
借着月光扫过页脚的地图标记,她猛然看清:皇陵地宫的位置,正对着残页上用朱砂圈出的“龙脉气眼”。
“借龙脉地气放大声波......”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周嬷嬷哪里是来守孝?
她是要把整座皇陵,变成放大’归位之音‘的喇叭!“
林雾突然浓重起来,沈知微望着陵院朱红的角楼,将听诊器收回袖中。
这时山脚下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她眯眼望去,见两个小宫女抬着炭盆往角门走,最前头那个穿青布裙的,正是她今早让小蝉换的装扮。
“小蝉。”她对着风轻声唤了句,像在唤一只归巢的雀儿。
月上中天时,沈知微蹲在临时搭的竹棚里,看着小蝉颤抖的手将涂蜡纸片按在烛火上。
蜡层遇热融化,纸片上渐渐浮出深褐色的纹路——那是七道从地宫入口辐射而出的铜线,像极了人身上的七条阴经,终点全扎在历代妃嫔的陪葬墓位上。
“七阴引魂阵。”欧冶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惊得小蝉手一抖,纸片差点掉进炭盆。
老匠人抢在纸片落地前捏住边角,指腹抚过那些纹路时,腕间银镯叮当作响,“前朝巫医用来勾亡魂的邪术,用铜线当经络,活人当药引......”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惧色,“若再加上振针母体共振......”
“不是引魂。”沈知微打断她,指尖重重压在地宫入口的标记上,“她是要让所有被她害死的人,在断气前听见她的’正统‘。”她想起阿兰颈后的红痣,想起老吴失智前反复念叨的“守脉遗训”,喉间泛起腥甜,“那些被振针控制的学徒,那些被致幻药灌疯的宫人......他们临终前听见的最后声音,会被铜线刻进地宫的砖缝里。
周嬷嬷要让这些’遗言‘,成为她’守正‘的证据。“
竹棚外的更漏敲过三更,沈知微将听诊器系在腰间,又往靴筒里塞了把柳叶刀。
小蝉攥着她的衣角不放,眼尾还沾着显影时的蜡渍:“司主,地宫侧道有守陵卫......”
“我走排水道。”沈知微弯腰替她理了理被夜露打湿的鬓发,“你和鹰奴守在陵院外,若听见尖啸声,立刻用竹哨吹母钟频率。”
排水道的砖缝里渗着腐水,沈知微贴着石壁往前挪,每一步都要避开青苔。
当听诊器突然发烫时,她正摸到地宫主墓室下方的承重柱——铜管螺旋纹自动旋转,第三层金属片“唰”地展开,在砖墙上投出模糊的影子。
她屏住呼吸,看见两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穿月白襦裙的是柳氏,她母亲笔记里常提到的“柳师姑”;另一个穿青布裙的,竟是周嬷嬷。
两人并肩跪在灵前,供桌上摆着两卷书,一卷封皮写着《新脉论》,另一卷是《守脉遗训》。
“二选一!”先帝的声音从影像里炸响,“朕要的是能护后宫平安的医,不是争经注的儒!”
周嬷嬷突然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清晰可闻:“臣妇宁死,不负祖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守脉遗训》里写得明白,女医当守妇德,当循古法......”
“若祖法吃人呢?”柳氏突然抬头,发间银簪闪着冷光,“孕妇难产要等稳婆请示家主,产妇血崩要等巫师念完往生咒——这样的祖法,护的是命还是规矩?”她抓起《新脉论》按在胸口,“我偏要做这异端!”
影像突然扭曲,沈知微的指尖抵在墙上的影子上,像触到了柳氏当年的温度。
原来周嬷嬷和柳氏曾是同门,一个守旧,一个革新;原来母亲总说的“旧派反扑”,竟是源于这一场灵前的抉择。
上方突然传来诵经声,沈知微猛地抬头。
地宫穹顶的砖缝里漏下几缕光,照见周嬷嬷站在青铜基座前,三名义徒捧着香烛跪在她脚边。
她手中的振针母体泛着幽光,正缓缓对准基座中央的孔洞。
“时辰到了。”周嬷嬷的声音混着回声,“归位之音,当以龙脉为弦,以亡灵为谱......”
沈知微摸出竹哨塞进嘴里,可哨声刚溢出半声便卡住了——周嬷嬷耳上戴着副细金丝编织的罩子,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正是能隔绝高频声波的“静音罩”。
“你以为只有你会防?”周嬷嬷转头看向下方,像是能穿透穹顶看见她,“我这一生,防的就是你这种‘离经叛道’之人!”她手腕一压,振针母体“咔”地插进基座。
地动突然袭来,沈知微撞在承重柱上,耳畔全是铜线震颤的嗡鸣。
她扯出听诊器插进砖缝,另一只手疯狂摇动随身带的手摇发电机——这是欧冶娘用铜人残件改的,能输出母钟的低频震动。
两股声波在空气中相撞,爆发出刺得人耳膜生疼的尖啸。
沈知微眼前发黑,却看见穹顶的光里突然窜出个身影——是阿兰!
她挣脱了看守的手,发辫散着,左脸的绷带被扯掉一半,露出下面狰狞的疤痕。
“别碰它!”阿兰扑向基座,“它会吃人!
会让我像老吴那样,像小桃那样......“
周嬷嬷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乎要碰到阿兰的脸。
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盯着阿兰左眼那道贯穿眉骨的疤痕——那是她亲手刺的,为了“净化血脉”,为了让这孩子记住“守脉”的规矩。
“我......我不是要伤你......”周嬷嬷踉跄后退,振针母体在她手里晃得厉害,“我是要你们记住真正的路......”
地底的震动突然变了频率,沈知微的听诊器铜管烫得几乎要烧穿衣袖。
她低头望去,第三层螺旋纹不知何时又展开一层,金属表面浮起一行小字,是母亲的笔迹:“救一人,胜拜千佛。”
地宫穹顶的砖缝里簌簌落着灰,沈知微听见上方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她抹去嘴角的血,盯着越来越亮的铜线,突然明白——这场声波之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