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长,瞬间占据了她整个心神。
她要让这微弱的心跳声,成为响彻宫闱的惊雷!
次日,掌医司内,一改往日的肃杀冷清。
沈知微破天荒地召集了司内所有年轻的医女和药童,在庭院中席地而坐。
她们个个神情紧张,不知这位行事莫测的主官又要做出何等惊人之举。
沈知微没有多余的废话,她将那只已然成为宫中禁忌的听诊器置于案上,阳光下,铜管反射着冷冽而坚定的光。
“此物,名听诊器。”她的声音清越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都说它能摄魂,是妖物。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这‘妖物’究竟为何物。”
她取来一面绷紧了羊皮的小鼓,又端来一碗清水。
“人之所以能发声,万物之所以有声响,皆因震动。声由震动起,经由不同之物传导,最终汇入我等耳中。此物,便是汇聚、放大这震动之器。”
说着,她将听诊头轻轻贴在鼓面上,示意一名胆子稍大的医女上前。
那医女战战兢兢地戴上耳件,面露疑色。
沈知微屈起手指,在鼓面另一侧极轻、极缓地敲击了一下。
“咚。”
一声轻响,几乎微不可闻。
可那医女却猛地瞪大了双眼,像是听见了洪钟大吕,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听,听见了!”她结结巴巴地喊道,“好响!像是在耳边擂鼓!”
众人一片哗然。
沈知微示意她取下,然后将一滴水珠滴在鼓面上,再次敲击。
“如何?”
“声音……闷了些,还带着水汽的‘咕噜’声。”
“这便是声波经由不同介质,产生的变化。”沈知微的声音掷地有声,“人的心跳、肺音,腹中胎儿的动静,皆是震动。此器,不过是将这微弱的震动,清晰地传入医者之耳,何来鬼神?何来巫蛊?”
她让所有医女、药童轮流上前试听,又命画工出色的阿蛮,当场绘制《听音辨疾图解》,将正常心音、杂音、肺部水泡音等以波纹图样画出,张贴于掌医司最显眼的墙壁之上。
最后,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声如金石。
“今日起,我掌医司破除陈规。凡遇疑难杂症,在望闻问切之外,允准使用科学器具辅助诊断!医者,当信证据,而非鬼神!”
这一番举动,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悍然撕开了千年传统医学那密不透风的铁幕一角。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太医署少卿白砚之如遭雷击,他没想到沈知微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这“妖器”公之于众,甚至要将其理论化、制度化!
他当即联合了钦天监,并煽动太医院一众老臣,连夜写就了一封措辞更为激烈的联名奏疏,痛陈此举乃“以邪音惑乱宫闱,动摇医道之本”,请陛下立时下旨,禁毁“邪器”,严惩沈知微。
奏疏如雪片般递至乾清宫。
然而,这一次,它没能到达御案之上。
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通政司的文书房内。
东厂提督谢玄,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封分量不轻的奏疏,看也未看,便将其掷入了一旁的炭盆。
火苗“轰”地一下窜起,将那些饱含怨毒的字迹吞噬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他亲自呈到御前的一份卷宗。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份是沈知微亲笔记录的《八皇子心包引流案卷》,另一份,则是那张新鲜出炉的《听音辨疾图解》。
夜深人静,皇帝在灯下看完,久久不语。
谢玄垂手立于暗影之中,声音听不出情绪:“陛下,草木枯荣,人生老病,皆是天道。沈知微此举,不过是想让医者看得更清,听得更明。”
他顿了顿,补上了那最致命的一句。
“陛下可愿有一日临终之时,侍奉御前的医者,只被准许依靠三根手指,而不许动用一双耳朵?”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颤。
他想起了八皇子那张死而复生的脸,想起了自己日渐衰弱的身体。
对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对未知的猜忌。
良久,他提起笔,在那张图解的末尾,重重批下几个大字。
“准用。列入掌医司规程。”
朱批传到掌医司时,沈知微刚刚送走匠户老柯。
她请老柯依着原样,用仅剩的“静音赤铜”,为她重制了一副备用的听诊器。
她特别要求,必须分毫不差地保留那中空的夹层结构,只是在外壁之上,请老柯加刻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编号——L01。
柳氏,一号。
完工那夜,昏黄的烛火映着老柯苍老的脸。
他抚摸着崭新的铜管,低声问了句:“沈医官,若您娘亲在天有灵,看到此物重现天日,她……最想听见什么?”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那光影在她眼中聚成一团温暖而悲伤的火焰。
她轻声回答:“她想听的,从来不是心跳。”
“是公道。”
有了圣意加持,沈知微再无顾忌。
她择了个吉日,在掌医司的院中,正式开设“明器讲堂”,不仅掌医司众人必须参加,更广邀各宫有些脸面的女官、有心向学的宫女、药童前来旁听。
她用一个等身大的布制假人做模型,清晰地标示出心、肺、腹等听诊位置,并详细解说不同位置的异响分别对应何种病理。
知识的壁垒被打破,神秘的医术在她口中,变成了人人都能理解的道理。
讲堂最后,她举起了那只承载着秘密的原件。
“有人说,它能摄魂夺魄,是不祥之物。可于我而言,它让我听见了二十年前,一位母亲在临死之前,拼尽全力留下的声音。”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角落里那个叫小阿阮的宫婢身上。
正是这个胆怯又细心的女孩,在日复一日的擦拭中,让铜管上的刻字显露出来。
沈知微缓缓走过去,将听诊器的耳件,亲手递到少女面前。
“是你擦亮了它,让它得以开口说话。谢谢你。”
小阿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受宠若惊地接过。
当她微颤的指尖触碰到那温润而冰凉的铜管时,恍惚间,仿佛触摸到了一段被时光深深掩埋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不屈与悲鸣。
讲堂散后,人潮退去,暮色四合。
谢玄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长廊的阴影里,他递过来一封蜡封的密报。
“白砚之有动作了。”
沈知微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干脆利落:白砚之府中,昨夜子时,焚烧大量陈年旧档。
另,已派心腹潜入城西乱葬岗,四处打探挖掘,疑似在寻找……柳氏棺椁。
“砰”的一声,沈知微骤然握紧了手中的听诊器,坚硬的铜管硌得她掌心生疼。
他们慌了。他们要去毁掉最后的物证。
月光如水,洒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映出一双燃着寒火的眸子。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乱葬岗的方向,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宣告,又像是在安慰一个等待了二十年的亡魂。
“你们烧得了尸骨,却毁不了证据。”
“因为我娘,她早已把真相,刻进了光里。”
檐角的风铃被夜风吹动,发出一串清脆的轻响,像是一声跨越了生死的漫长回应,悠远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