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再是寻找一个母亲的真相,而是追溯一个被屠戮的学派,一段被湮没的历史。
沈知微的血液在沸腾,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悲恸与使命感的灼热。
她深吸一口寒气,目光落在地图上乌勒标记的“旧窑藏骨处”,冷静得可怕。
“阿铁,小杏儿。”她没有回头,声音清晰而决绝,“你们换上采药人的装束,带上铲子和麻袋,立刻去这个地方。天黑前必须回来。”
阿铁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声应下。
小杏儿眼中虽有疑惑,但对沈知微的信任已深入骨髓,她迅速找来两套最不起眼的旧棉袄,和阿铁一起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营地边缘。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归来,带回了七个沉甸甸的麻袋。
当袋口解开,七具形态不全、被烈火焚烧过的焦黑骸骨呈现在临时搭建的“验尸房”内时,几名帮忙的医婢都忍不住别过头去,面露惊惧。
沈知微却仿佛没有看到那可怖的景象,她的眼中只有数据和结构。
她戴上自制的细麻手套,俯下身,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台最精密的手术。
“颅骨呈椭圆形,额部较陡,眉弓不显……盆骨开口宽而圆,耻骨下角大于九十度……”她一边测量,一边用炭笔记下数据,口中喃喃自语。
这是她依据现代解剖学知识,对古代《洗冤集录》中男女骨辨识法的精炼与补充。
很快,她得出结论:“七人中,三女四男。”
她的手指接着滑过一具女性骸骨的手骨,动作猛然一顿。
她取来放大镜——那是她用两块磨制的水晶片拼合而成——凑近了仔细观察。
“指骨末节有增生性骨赘,尤其集中在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掌指关节处。”她抬起头,环视着惊疑不定的众人,一字一句道,“这是长期、高强度、以极度精准的姿态握持某种细长硬物所造成的劳损。比如……手术刀,或者金针。”
三具女性骸骨,无一例外,全都有着同样的特征。
真相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脑中炸响。
这不是普通的遇难者,这是三名和沈知微母亲一样,执柳叶刀救死扶伤的女医!
当夜,沈知微没有将骸骨草草掩埋。
她在奉医堂后院辟出一块净地,将七具骸骨以白布包裹,并排安放,前方立起一块无字木碑。
寒风呼啸,几盏马灯在风中摇曳,光影幢幢。
她亲手点燃三炷清香,插在碑前。
营中所有的医婢都自发地聚拢过来,在风雪中肃然而立。
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不知你们姓甚名谁,亦不知你们来自何方。我只知,你们曾执烛于幽暗,欲照亮生命之路;最终却殉道于无声,被烈火吞噬了信念。今日,我沈知微,以医者之名在此立誓,必承尔等之志,续尔等之学,令这薪火,重燃于世!”
话音落下,她深深一揖。
身后,小杏儿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她的哭声像一个引信,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悲戚与愤慨。
几名医婢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解下发髻上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将一滴滴鲜红的血珠,滴入身前的冻土。
没有言语,没有口号,这便是她们的血誓。
从这一刻起,奉医堂不再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了共同信念与灵魂的队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东厂密室。
谢玄修长的手指捻着一张刚从信鸽腿上取下的蜡丸,面沉如水。
炭火将蜡丸融化,露出一张极小的纸条。
上面用北狄文字写着一行密码。
一名档头迅速上前,对照着密码本飞快破译,额上冷汗涔涔。
“提督……信上说……”他声音发颤,“‘白鸦’已除,‘北斗’未折,命潜伏者暂缓攻城,静待时机。”
“白鸦,北斗……”谢玄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一道寒光闪过。
他想起沈知微曾提及,在雁门关救下她的那支神秘黑骑,听诊器上被刻下的北斗七星图案。
原来,乌勒和他麾下的“北斗营”,竟是先帝当年为守护那支宫廷御医团队而秘密设立的暗卫!
辛未年宫变,御医团队被诬为“白鸦”,惨遭清洗,而负责护卫的“北斗营”亦被追杀,残部九死一生,遁入北境荒原,隐姓埋名。
谢玄豁然贯通。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向书案,提笔写下一封密信,语气急切:“速告沈知微,其母血书所言‘听诊器中存有手札’,并非虚指!那听诊器的金属管,必有夹层!”
信还未送出,雁门关的沈知微,已在灯下做着同样的事情。
乌勒留下的那句“柳娘子的女儿”,谢玄的提醒,以及北斗七星的刻痕,所有线索在她脑中汇成一道光。
她死死盯着那只陪伴自己穿越而来的听诊器,心脏狂跳。
她找来阿铁特制的精巧工具,小心翼翼地旋开听诊器金属耳管与胶管的连接处。
那螺旋纹路咬合得天衣无缝,若非事先知道,根本无人会想到其中暗藏玄机。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连接处被旋开。
沈知微屏住呼吸,将耳管倒置,轻轻一磕。
一卷被卷成发丝粗细的特制羊皮,从金属管的夹层中,缓缓滑落到她掌心。
羊皮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
沈知微颤抖着双手,将其缓缓展开。
借着油灯的光,一行行细密如蚁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开篇六个字,力透纸背——《天工医鉴·卷壹》。
这竟是母亲毕生心血,乃至整个柳氏医学流派的传承秘典!
沈知微来不及细看其中内容,目光便被一张附图死死吸引。
那是一张关于“聚光滤热之法”的器械图。
她瞬间领悟,这正是解决战地夜间手术照明不足的关键!
“阿铁!”
她当即命人取来数面铜镜和军中常用的透明云母片。
在她的指导下,阿铁连夜赶工,将数面铜镜以特定的角度固定在一个支架上,形成一个聚光凹面。
前方则用双层云母片夹着一层薄薄的水囊,作为滤热之用。
一盏划时代的“日曜灯”就此诞生!
当晚,一名被碎裂箭头深嵌入胸腹之间的重伤员被抬了进来,呼吸已然微弱。
在以往,这种夜间手术,仅靠几盏昏暗的油灯,无异于草菅人命。
但此刻,“日曜灯”被点亮,数道烛火的光芒被铜镜汇聚成一道明亮的光柱,透过水冷云母片,柔和而清晰地照亮了伤口。
可视度,比白日更甚!
沈知微手持柳叶刀,稳如磐石。
清创、探查、取箭、缝合……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当最后一根缝合线打好结,那名士兵原本微弱的脉搏,竟奇迹般地变得沉稳有力。
“活了……活过来了!”一旁观摩的军医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此事如风一般传遍中军大帐,连一向对沈知微抱有偏见的李昭节都为之动容。
巡边御史周明远眼珠一转,立刻连夜写好奏折,将“日曜灯”的发明之功揽于自己名下,准备抢先上报朝廷。
然而,他的奏折还未送出关隘,便被东厂的番子截下,连同他此前构陷沈知微的证据,一同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龙颜大怒。
三日后,一骑快马自京城而来,带来了皇帝的亲笔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医沈氏,术堪起死,智可安邦。着即刻起,北境一应医事,悉由沈氏专断,便宜行事,任何人不得掣肘。钦此。”
一道谕旨,不仅为沈知微正名,更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权力。
风雪初歇的那个清晨,乌勒再次如鬼魅般出现在营地外的山坡上。
这一次,他带来了一口封着厚厚火漆的铁箱。
箱中,是六册残破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天工医鉴》字样的医书,以及一面虽已残破,但“北斗七星”图案依旧清晰的黑色战旗。
他看着沈知微,指了指她手中的听诊器,用那沙哑的嗓音低语:“你娘说过,钥匙不在藏处,而在开锁之人手中。”
他将铁箱与战旗交予她,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沈知微忽然喊住了他,目光灼灼,“若有一日,我能重建太医署,另立女学,专授女子医术……你们,可愿回来?”
乌勒高大的身躯一震,停在原地。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知微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却猛地转身,将那面残破的北斗旗,狠狠插入身前的雪地之中!
而后,在沈知微震惊的目光里,这个如孤狼般冷硬的男人,竟缓缓单膝跪地,对着她,行了一个早已失传百年的古老军礼——“医卫礼”。
他掌心向上,食指并中指,轻轻点向自己的眉心。
那姿态,仿佛手中握着无形的柳叶刀,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智慧。
就在此时,远处的雁门关钟鼓楼,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十三声沉闷悠远的更鼓。
那鼓声穿透晨曦,仿佛在回应着这片雪地上的无声誓言,回应着那个雨夜奉医堂内的十三声铃响。
是夜,万籁俱寂。
沈知微将自己关在房中,将《天工医鉴》的六册残卷与听诊器中取出的卷壹,悉数摊开。
她没有急于去通读那些艰深的理论,而是将所有残卷中描绘经络穴位的图谱,与她默写出的现代人体神经、血管分布图,一张张并列排开。
古老的智慧与超越时代的知识,在摇曳的灯火下,第一次交汇。
沈知微的指尖,缓缓划过一张描绘“手少阴心经”的古图,目光却落在了旁边那张她亲手绘制的、清晰标注着尺神经、正中神经走向的解剖图上。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几近停滞。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脑中的混沌。
一个全新的,足以颠覆整个时代医学认知的大门,正伴随着烛火的轻微爆裂声,在她面前,缓缓开启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