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利刃,割裂了昏黄的天幕,卷着砂石劈头盖脸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队伍在距离北狄王帐约莫三里外的一处避风坳停下,这里是双方约定好的换俘交接地。
乌勒带着几名黑翎卫呈扇形散开,将沈知微和那名戴着手枷脚镣的“病俘”柯小乙护在中心,警惕地盯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毡帐。
风沙太大,视线受阻,却也成了最好的掩护。
沈知微将那支早已拆解的听诊器铜管从袖中护腕的夹层里抽出,管身表面覆着的一层薄蜡在昏暗天光下毫无反光,看起来就像一截寻常的铜条。
“他咳血了,我需为他诊脉,看是否能撑到交接。”沈知微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押送的北狄兵士听清。
她蹲下身,状似为那名叫做柯小乙的匠户遗孤切脉,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袖袍之下,她的指尖飞速掠过柯小乙粗糙的囚衣,而那截铜管的末端,则如一根精准的探针,轻轻抵在其内衬的夹缝处。
那里,用最细的丝线缝着一卷微不可察的油纸。
她没有试图取出,那太冒险。
柯小乙的身体微微前倾,恰好将一豆昏黄的马灯光线引入她袖袍的阴影里。
沈知微调整着铜管的角度,利用金属管壁的斜角折射,将那微弱的光影投射在油纸上。
一行细如蚊足的字,在她的瞳孔中逐字放大、清晰。
“赤岭地脉三折,水轮逆向则鸣颅止。”
找到了!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不是什么玄妙的咒语,这是物理机关的关闭方式!
京城钟鼓楼下,必有一处与赤岭地脉相连的水力结构,只要逆转水轮,就能从物理上终止那致命的“鸣颅仪”!
她正欲不动声色地收手,一阵异样的声响却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传入耳中。
咚……咚咚……
那是一种枯瘦的手掌,在厚重青铜器上不疾不徐敲击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的问询。
远处,北狄王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身形佝偻、双眼蒙着黑布的老者,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欧冶翁!”柯小乙的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恐惧。
欧冶翁到了。
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
此人是北狄的国宝匠师,双目虽盲,却能凭一双鬼手辨识天下金属,靠指尖的触感与敲击的回响,便能断定器物的材质、年份乃至工艺流派。
“今日风中有铁锈之外的腥气,”欧冶翁的声音沙哑如破锣,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有‘妖器’混入我营,是沈氏余孽的手段。搜!”
一声令下,数名北狄甲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乌勒等人瞬间拔刀,却被沈知微一个眼神制止。
此时动武,无异于自投罗网。
电光火石间,沈知微将铜管滑入口中,用舌头死死抵在上颚。
她飞快地抬手,从发髻中拔出两枚充当发簪的听诊器耳件,连同几根银针一起握在掌心。
“放肆!”她厉声呵斥,抢在北狄兵士近身前站起,主动迎上一步,“我乃大启掌医司主官,奉旨前来交接俘虏。你们要搜查医者的药箱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就在弯腰的瞬间,她含在口中的铜管顺势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她敞开的药囊之中,混在一堆瓶瓶罐罐里。
“咳咳……你们北狄的风沙,真是要人命……”她直起身,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汗。
她摊开手掌,将掌心的耳件和银针展示给众人看,随即从药囊里摸出一只光溜溜的木制脉枕,递到那为首的兵士面前。
“医者三宝,望闻问切,凭的是眼力、手感、经验。我不知你家大人所言的‘妖器’为何物,但这就是我吃饭的家伙。”她语气平静,眼神却冷得像冰,“要不要请欧冶翁亲自上手摸一摸,这块黄杨木里,是不是藏了什么妖魔鬼怪?”
欧冶翁的耳朵微微耸动,他显然听到了沈知微那阵“真实”的咳嗽,以及那木枕递出时朴实无华的声响。
他伸出一只鸡爪般枯瘦的手,隔空一探,随即冷笑一声:“一块废木头罢了。许是老夫听错了。”说罢,便转身回帐。
一场致命的危机,被她用精湛的演技和过人的胆识化解于无形。
换俘过程波澜不惊,返程的队伍连夜投宿在边境一座荒废的驿站。
残破的窗户纸被夜风吹得呼啦作响,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和衣而睡。
子时刚过,异变陡生!
“咻——”
一支淬了剧毒的狼牙箭矢,挟着破空之声,精准地射穿窗纸,直奔沈知微的睡榻!
乌勒反应快如鬼魅,一刀劈断箭矢,但另一支箭已紧随而至,正中她挂在床头的药囊!
“噗”的一声闷响,药囊被箭矢强大的力道钉在墙上。
驿站外,数十名黑衣人如潮水般涌来。
乌勒与黑翎卫拔刀迎战,刀光剑影瞬间填满了小小的院落。
片刻之后,战斗平息,乌勒提着一名被斩断手臂的刺客头目进来,脸色铁青:“主官,这些人……不对劲。”
他扯开那刺客的衣领,只见其耳后,赫然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孔周围的皮肤已经发黑。
“是‘归位之音’。”沈知微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这些人不是刺客,是被人用声音操控的死士。
她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个被贯穿的药囊上,心沉到了谷底。
她走过去,颤抖着手取下药囊,倒出里面的东西。
那截她视若珍宝的听诊器铜管,已经被狼牙箭从中贯穿,断成了两截。
她唯一的现代医疗器械,她与那个世界最后的联系……断了。
乌勒等人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从未见过一向冷静自持的主官,流露出如此绝望的神情。
沈知微拾起那两截冰冷的残骸,本能地想将这最后的痕迹付之一炬,彻底斩断念想。
可就在她靠近烛火的刹那,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断裂处的内壁,在火光的炙烤下,竟泛起一圈圈微弱的金色纹路!
那不是金属本身的光泽,更像是一种被镌刻进去的、极细的丝线。
鬼使神差地,她将断口凑得更近。
记忆金属丝网在高温下缓缓舒展开来,原本混乱的断裂面,竟奇迹般地重组成螺旋状的纹路,最终,浮现出一行纤细却傲骨铮铮的小字。
“器由心生,尺即仁心——知微,继我道。”
一瞬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冲上眼眶,沈知微的视线模糊了。
娘……
这不是什么现代工业的产物,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产!
是她耗尽心血,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想象的工艺,为自己打造的护身符!
她甚至连这支听诊器会被暴力损毁都算到了,将真正的传承,藏在了这破碎的残骸之中!
次日天明,沈知微眼中的绝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涅盘重生般的坚定。
她带着残管,在边军的铁匠铺里,找到了手艺最好的匠人赵大锤。
“熔了它。”她将一块从北狄缴获的,名为“乌银”的奇特金属锭放在铁砧上,“与这管中的金丝一同熔炼。我需要一块可塑性极强的金属片。”
乌银是极耐高温的边地铁矿,寻常炉火根本无法撼动。
但在沈知微的指导下,赵大锤用了三座风箱并联,将炉火催发到极致。
她亲自控制着淬火的温度与时机,分七次将乌银与那神秘的金丝熔炼、锻打、淬炼……
最终,一块闪烁着银灰色光泽、柔韧与坚硬并存的金属片,在她手中诞生。
她摒退众人,按照母亲留在残骸中断续浮现的图谱,亲手将金属片锻造成一朵含苞待放的金属莲花。
莲心处,藏着一个微型轴承;十二片花瓣,每一片都可以精准地旋拧展开,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足支架,顶端可安放灯盏,充当无影灯;而那看似装饰用的花茎,轻轻一抽,便是一根带着精微刻度的缝合引导针。
同行的老成女医林三姑看到此物,震惊得无以复加:“这……这形状,像极了古籍《女医录》里所载,传说中柳神医用以在暗夜照亮腹腔、剖腹取胎的圣器——‘心灯架’!”
当夜,一名在伏击中被重创的黑翎卫被抬了进来。
他腹部中刀,肠管破裂,秽物溢出,血染战袍,已是必死之局。
医帐内,沈知微面沉如水。
她旋开莲花,花瓣落地成架,一盏油灯置于其上,瞬间将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照得亮如白昼。
她抽出花茎为引,用消过毒的羊肠线,在那根引导针的辅助下,精准地进行着肠管的对位、清创、吻合。
一针,又一针。稳得像磐石。
手术结束,当最后一根缝合线打好结,看着那恢复了血色、开始微微蠕动的肠管,沈知微轻抚着金属花瓣,眼中是无人能懂的孺慕与哀思。
“这一针,是你教我的。”她低声自语。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心灯架投射出的那豆微光,在偌大的医帐中摇曳,却足以照亮生命的通路。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处长城最高的烽燧之上,一束狼尾混合着湿草的信号烟火,拖着长长的浓烟,冲天而起——情报已通,京中已有接应。
而在那座巍峨的钟鼓楼最顶端的暗阁里,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目光死死锁定住那口悬挂于天地之间的巨大铜钟。
沈知微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朵新生的金属莲花。
它不仅仅是一件工具,更是一把钥匙,是母亲留给她的,开启一部失落宝典的钥匙。
这心灯架,不过是那部浩瀚《女医录》残卷中的一页而已。
她知道,要想真正继承母亲的道,她要做的,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