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前夜,风停了,稻穗沉甸甸地垂着头,像在屏息等待什么。
沈知微站在产房棚门口,指尖轻轻摩挲着听诊器的金属探头。
夜里凉意渐起,她将蓝布斗篷裹紧了些,目光扫过棚内——四张临时搭起的产床整齐排列,每张床边都备好了蒸煮过的布巾、炭滤热水、消毒银刀和应急药包。
小杏儿正蹲在一角清点药材,手指微微发抖,却咬着牙没停下。
“别怕。”沈知微走过去,声音不高,却稳得像山,“你学过流程,记过案例,看过我做十七次清宫术、九次难产助产。今晚,不过是把课堂搬到了田埂上。”
小杏儿抬头,眼眶泛红:“可……她们信吗?”
沈知微望向村东方向。
那里,祠堂灯火通明,香烟缭绕如雾。
三户人家抬着供品涌入,桃木剑悬于梁上,红纸写满“顺产保胎”贴满墙角。
老稳婆披着褪色法衣,口中念咒不休,案前供着泥塑的“催生娘娘”,香炉里青烟袅袅,仿佛真能唤来神助。
而这边,只有风穿过竹帘的轻响,和炭炉上水壶将沸未沸的咕嘟声。
这不是第一次对抗愚昧,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真正选择站出来。
一个时辰前,沈守义拄着他那根刻满水文标尺的桃木杖,立于村中晒谷场,当众宣布:“今夜七名产妇临盆,一在祠堂,一在医棚。谁愿信新法,自去登记;不愿的,莫怨祖宗不保。”
话音落下,死寂。
然后,一名年轻汉子突然拉着妻子的手走出人群,在登记簿上按下了红手印。
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最终,四户进了医棚,三家仍赴祠堂。
沈知微没有笑。
她知道,这不只是信任的问题,而是生死赌局——一边是科学与数据堆砌出的概率,一边是千年迷信织就的幻梦。
赌注,是七个女人的命,七个孩子的命。
她走进棚内,逐一检查产妇状况。
听诊器贴腹,耳中传来胎儿有力的心跳节律,她心中稍安。
炭笔在记录板上划下时间标记:宫缩间隔六分钟,强度适中,胎位正常。
一切有序。
直到子时三刻。
最西边那张床上,产妇突然一声闷哼,脸色骤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掌医!”小杏儿惊呼,“羊水破了!但……但孩子还没下来!”
沈知微疾步上前,手指探查,瞳孔一缩——脐带脱垂。
胎儿头部尚未入盆,脐带却已滑出宫颈口,若不立刻处理,三分钟内便会窒息死亡。
“托举!”她厉声下令,自己已俯身跪地,一手伸入产道,轻轻托住胎先露部位,缓解对脐带的压迫,“准备侧卧位,加快产程!通知阿铁,火速加炭升温,不能让产妇受寒!”
“艾草!”小杏儿反应极快,转身点燃早已备好的艾条,烟雾缓缓弥漫,驱散湿寒。
沈知微额头渗出细汗,手臂僵硬却纹丝不动。
她清楚,这一托,可能是这条小生命的唯一生机。
与此同时,远处祠堂忽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娃……娃没气了啊!稳婆!稳婆你快救救他!”
回应她的,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后是符纸被疯狂撕碎的声音,撒向空中,如雪纷飞。
“命归天定……命归天定啊!”老稳婆瘫坐在地,法衣凌乱,手中桃木剑断成两截。
没人再念咒。
香炉倾倒,灰烬扑了一地。
而在医棚里,沈知微仍在坚持。
五分钟后,宫缩再次来袭。
“用力!跟着我数——一、二、三!”
婴儿终于娩出,浑身青紫,呼吸微弱。
她迅速清理口鼻,拍打足底,听诊器贴胸——心跳回来了,微弱但规律。
“活了!”小杏儿哽咽出声。
其余三名产妇陆续顺产,四婴啼哭此起彼伏,响彻夜空。
黎明时分,阳光洒进村落。
医棚门开,沈知微缓步走出,肩头落了一层薄霜。
她一夜未眠,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身后,是四对平安的母亲与婴儿。
而祠堂那边,只有一名产妇活着走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在泥地上痛哭。
另外两名,一个大出血昏死,一个因滞产导致子宫破裂,已在无声无息中离世。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不到半个时辰,村中妇人纷纷涌向产房棚,有人带来鸡蛋,有人捧着新蒸的米糕,更多人只是站着,望着那个身穿素袍、神情冷峻的女人,眼中不再是怀疑,而是敬畏。
“掌医……我们以后生孩子,能不能都来这里?”一名老妇颤声问。
沈知微没回答,只是转身走进棚内。
桌上,摊开着老稳婆亲手交出的《接生口诀》。
泛黄纸页上写满“焚符请神”“念咒三遍压床角”“产妇污血冲煞需避三日”等荒诞条目。
她拿起炭笔,逐条批注:
“焚符无效,实为心理安慰,建议改为通风换气。”
“咒语无用,宫缩规律由激素调控,建议记录时间以预判产程。”
“污血非煞,乃产后恶露,应观察量与气味判断感染风险。”
她不是要毁掉过去,而是要把迷信,炼成知识。
窗外,晨光铺满田野。
忽然,一道身影从村外小路缓缓走来,披着旧麻衣,手里捧着一只红布包裹的铜铃。
他在医棚外停下,犹豫良久,终是抬起手,轻轻叩了三下门框。
巫祝老姜站在医棚外,晨风掀起他破旧的麻衣下摆,手中红布包裹的铜铃沉得像块铁。
他望着那扇半开的竹门,听见里面炭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是命运在翻页。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叩了三下门框。
沈知微抬头,目光平静如水。
她没问来意,只是放下笔,起身走来。
老姜颤抖着解开红布,露出一只铜铃——铃身斑驳,刻着歪扭符文,铃舌上还缠着褪色的朱砂线。
“这是我师父亲授的‘驱邪铃’。”他声音干涩,“从前摇它,是为了吓鬼……可昨夜,我听见七个孩子哭,四个活了,三个死了。死的那个,不是鬼带走的,是我念咒念到嗓子破也没能救回来。”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如今……能不能改成‘报安铃’?”
沈知微接过铜铃,指尖抚过那些荒诞的符文。
她没有笑,也没有否定。
她转身从木箱中取出一段黄铜管,连接在早已埋入地底的“地听桩”上——那是她命工部匠人参照地震仪原理所设,专为监测地下水脉异动与疫情初兆。
咔哒一声,铜铃嵌入机关。
“若地下浊气升腾、疫病将起,地听桩震动,铃声急促三连响。”她淡淡道,“若警报解除,风清月明,则长鸣三声,报平安。”
老姜怔住,眼眶忽然发热。
他曾用这铃召魂十年,今日才知,它可以为人世间真正的安宁而响。
数日后,人们看见老姜带着两个小徒弟上了后山。
他们不再采香蒿贴符,而是挖艾草、晒苍术、碾成细粉装袋。
村头公告板上贴出新告示:《艾烟熏屋防疫法》,落款写着——“退休神汉,现任药工”。
与此同时,阿铁蹲在医棚角落,盯着烧炭炉出神。
他粗糙的手指在泥地上画了又抹,终于拍腿站起。
七天后,一座可拆卸的“流动医帐”立于晒谷场——骨架取自废弃织机梁柱,轻便坚固;篷布经药液浸泡,防蛀防火;帐内设小型地听桩、净水釜,甚至配有折叠产床。
首批十顶医帐造好那日,十名经过培训的“乡医娘子”背着药箱出发,身影消失在蜿蜒山路尽头。
某夜,沈知微巡诊归来,马蹄踏碎月下薄霜。
忽见远处山腰一点灯火,在漆黑群山中孤悬如星。
那是新设医帐的油灯。
窗纸上,映着一道纤细身影——女子端坐案前,执笔疾书,记录体温、胎动、用药剂量。
风吹帘动,她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却始终未离案边。
沈知微勒马驻足,良久不语。
寒风吹起她胸前的听诊器,金属探头泛着冷光。
她轻轻抚摸它,像抚摸一个沉默的誓言。
“母亲,你看……”她低语,声音散入风里,“她们不再等神明点亮黑夜了。”
远处,那盏灯一直亮着,直到天边泛出第一缕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