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堡祖屋小院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堂屋窗棂透出的一豆昏黄,在沉沉的夜色中如同守夜人的眼睛。林自强送走舅舅洪石头一家后,并未立刻回屋。他独自伫立在院中那株虬劲的老桂树下,深蓝的棉布常服几乎融入阴影,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星的眼眸,穿透院墙,投向堡内某个方向。
夜风卷着寒意,拂过空旷的巷陌,带来远处城墙值守士兵隐约的呼喝换岗声,更衬得这深夜的静谧。林自强的思绪,却随着这风声,飘向了那个在今日大比人榜擂台上,绽放出夺目光彩的身影——林小丫。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闪回。
去年冬,兽潮过后的红草堡,废墟之上,寒风刺骨。那时的林小丫,还是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她缩在一间塌了半边的破屋角落,身上裹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冻得瑟瑟发抖。一双大眼睛里,没有寻常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她的父母和兄姐,都在那场浩劫中,被闯入家中的妖兽撕成了碎片。
是林自强,在清点堡内幸存者时,发现了这个蜷缩在角落、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孤女。他记得自己蹲下身,递过去一块烤得焦黑、却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兽肉干时,小丫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活着”的光亮。
后来,童子军成立。林自强将堡内所有幸存的半大孩子聚集起来,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目标,也给红草堡留下未来的种子。林小树被任命为队长,彭铁牛、林二狗、林小丫……这些孩子成了最初的核心。
训练是残酷的。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充足肉食,只有最基础的站桩、挥拳、踢腿,还有在林自强看来粗陋不堪的箭术基础。北风呼啸的训练场上,孩子们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僵硬,却咬着牙一遍遍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林小丫,是其中最沉默,也最拼命的一个。
林自强无数次看到,当其他孩子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时,那个瘦小的身影依旧咬着牙,一次次拉开那张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猎弓,瞄准远处插在土墙上的草靶。冻裂的小手磨出血泡,又结成厚厚的茧子。肩膀被弓弦勒得又红又肿,她只是默默地在上面垫块破布,继续练。
她很少说话,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失去一切后,对力量最纯粹、最本能的渴望!她要将这弓,这箭,变成自己活下去的爪牙!
转折发生在林自强坠崖失踪、彭石头与蔡寡妇叛乱的那段至暗时刻。
红草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几乎被内忧外患彻底扑灭。彭石头仗着几分蛮力和在狩猎队拉拢的人心,公然质疑李三娘和林小树两个“石皮境”的领导,煽动分裂。蔡寡妇则在堡内散布恐慌流言,暗中串联,试图夺权。
人心惶惶,堡内暗流汹涌。许多被林自强带回来的幸存者开始动摇,不知该投向哪边。
在那个决定红草堡命运走向的夜晚,堡内中心广场上,火把摇曳,映照着两张对峙的面孔——一边是李三娘,脸色苍白却强撑着挺直腰背,身后站着沉默却眼神坚定的林小树;另一边是满脸横肉、气势汹汹的彭石头,和他身边眼神闪烁、巧舌如簧的蔡寡妇。两方身后,是泾渭分明的堡内居民,空气中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就在彭石头步步紧逼,唾沫横飞地指责李三娘“无能”、“妇人误事”,甚至伸手欲推搡她时!
“嗖!嗖!嗖!”
三道乌黑的箭影,如同撕裂夜空的毒蛇,带着刺耳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人群侧后方的一处断墙阴影中激射而出!
快!准!狠!
第一箭,精准无比地钉在彭石头即将触碰到李三娘肩膀的手掌前方半寸的地面上!箭尾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鸣响!
第二箭,紧贴着他因惊骇而抬起的脚面,深深扎入泥土!
第三箭,则带着更凌厉的杀意,擦着蔡寡妇鬓角飞过,带起几缕发丝,狠狠钉在她身后支撑着篝火堆的一根木桩上!篝火堆猛地一晃,火星四溅!
全场死寂!
所有喧嚣、争吵、鼓噪,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扼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三箭震慑住了!
彭石头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横肉因惊骇而扭曲,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箭矢上附带的冰冷杀意!若非对方手下留情,第一箭就能洞穿他的手掌!
蔡寡妇更是吓得尖叫一声,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鬼,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火光跳跃的阴影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她手里握着一把简陋的猎弓,弓弦还在微微颤动。正是林小丫!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双总是低垂的大眼睛,此刻抬了起来,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彭石头、蔡寡妇,以及他们身后那些惊疑不定的追随者。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和她手中那三支深深钉入地面的箭矢,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立场——站在李三娘和林小树身后!
那一刻,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瘦小的女孩身上。她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
彭铁牛和林二狗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一左一右站到了林小丫身边,同样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眼神凶狠地瞪着对面。
正是林小丫这石破天惊的三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李三娘和林小树岌岌可危的权威!也震慑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心!彭石头的嚣张气焰被彻底打散,蔡寡妇的巧舌如簧也变成了无用的哆嗦。叛乱的火苗,在刚刚燃起的瞬间,就被这冰冷的箭矢无情掐灭!
林自强后来从李三娘口中得知此事,心中震撼良久。他没想到,那个在训练场上沉默寡言的小丫头,竟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如此决绝的力量和精准的判断力!那份临危不乱的冷静,远胜许多成年人。
去年年终,海城县大比。红草堡初露峥嵘。
林小树凭借扎实的石皮境圆满修为和守城磨砺出的狠劲,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拿下了分量极重的人榜第一!为红草堡挣回了宝贵的元石份额和巨大的荣耀。
而在红草堡内部举办的童子军小比中,林小丫更是以无可争议的优势,力压彭铁牛、林二狗等一众好手,登顶榜首!她那手快如闪电、准得令人心寒的箭术,成了所有童子军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峰!她接替了因表现出色、被林自强调入剿兽司正军的林小树,成为了童子军新一任队长!
思绪从激荡的回忆中抽离。林自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屋舍,落在了此刻堡内童子军营房的方向。
今日府城大比人榜擂台之上,林小丫的表现,再次惊艳了全场!
她已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石皮境圆满的修为,让她身形挺拔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少女的青涩,但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几分沉稳干练的气度。她穿着童子军统一的靛蓝色劲装,外面套着半新的皮甲,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
她的对手,是陆川县一位同样石皮境圆满、以力量刚猛着称的少年。那少年手持一柄沉重的狼牙棒,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气势迫人。
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林小丫却如同狂风中的柳絮,身形灵动异常!她并不与对方硬拼力量,而是凭借远超对手的敏捷和预判,在狼牙棒带起的劲风中闪转腾挪,步伐精妙得如同穿花蝴蝶。每一次看似惊险的闪避,都恰到好处地躲开致命攻击。
她手中的猎弓,也早已换成了剿兽司配发的制式铁胎弓。弓身乌黑,透着金属的冷光。
“嗖!嗖!嗖!”
弓弦连响三声!三道箭影呈品字形射出,快得几乎连成一线!一支射向对手持棒的右手腕,一支射向他左腿膝盖侧面的筋腱,最后一支,则带着更凌厉的破空声,直指他因发力而微微暴露的咽喉!
精准!刁钻!狠辣!
那力量型的少年骇然失色!他拼命挥舞狼牙棒格挡开射向手腕和咽喉的致命箭矢,却再也无法避开射向膝盖侧面的那一箭!
“噗!”箭矢虽未开锋(大比规则禁用开锋箭头),但凝聚了石皮境圆满力量的钝头铁箭,依旧狠狠撞在他的膝盖侧面筋腱上!
剧痛传来,少年闷哼一声,左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沉重的狼牙棒也脱手飞出!
胜负,在电光石火间已分!
擂台下,瞬间爆发出震天的喝彩!连点将台上观战的林崇山和几位玉骨境校尉,眼中都露出了赞许之色!这份箭术,这份战斗意识,在同龄人中堪称顶尖!
林小丫平静地收弓,对着倒地的对手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她转身跃下擂台,动作干净利落,走向海城县休息区。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敬畏的目光如同迎接凯旋的将军。
林自强端坐于主位之上,看着那道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从废墟中捡回的孤女,到训练场上沉默的苦修者。
从平叛之夜力挽狂澜的三箭,到童子军小比的登顶队长。
再到今日府城大比人榜擂台上,这惊艳全场的石皮境圆满小高手!
林小丫的每一步成长,都浸透着血与汗,都烙印着红草堡从废墟中崛起的印记。她就像一株在悬崖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劲草,用自己瘦弱的身体,硬生生在这残酷的世道里,为自己,也为红草堡的未来,撑开了一片小小的天空。
夜风更冷了,吹得老桂树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林自强收回望向堡内的目光,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点点星光。
石皮境圆满……以她的天赋和心性,铁皮境,甚至更高,绝非遥不可及。
红草堡的根,正在这些新一代的肩膀上,扎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