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燕丹神清气爽地回到寝殿时,内侍已经摆好了早膳。
简单的粟米粥,几样时令腌菜,还有一碟显然是燕丹“发明”后便在宫中流行起来的、松软的蒸饼。
嬴政已经坐在案前,却并未动筷,只是拿着玉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粥,眼神飘忽,明显心不在焉。
燕丹在他对面坐下,敏锐地察觉到这小祖宗情绪不对。
从他洗漱回来到现在,嬴政那眼神就跟黏了胶似的,时不时就往他脸上瞟,尤其是下巴附近,可一旦燕丹看回去,他又立刻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大王,粥要凉了。”燕丹出声提醒,给自己盛了一碗,“是今日的膳食不合口味?还是…有什么心事?”
嬴政动作一顿,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闷闷地回了句:“无事。”说完,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食不知味。
燕丹看着他这副别扭样子,心里直呼难搞。
这青春期少年的心思,比秦国朝堂的局势还难猜。
既然直接问不出来,他决定换个话题,抛点有意思的东西吸引这小祖宗的注意力。
他放下碗,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活跃起来:“大王,臣在从齐国返回的路上,除了招揽墨家子弟,还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或可解我大秦日后一项隐忧。”
果然,嬴政抬起头,看向他,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透出了询问的意思。
燕丹微微一笑,开始画大饼:“大王可知,那郑国渠虽利在千秋,但修凿期间,必然耗费巨万钱粮,征发大量民夫。长此以往,国库恐有亏空之虞。”
嬴政点了点头,这事他自然清楚,这也是吕不韦虽然同意修渠,却也有所保留的原因之一。
“所以,臣想,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燕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韩国想用修渠拖垮我们,我们便从他们,乃至整个山东六国身上,把钱赚回来!”
“赚钱?”嬴政挑眉,来了兴趣,“如何赚?”
“靠这些!”燕丹伸出手指,如数家珍,“其一,名为‘香皂’,沐浴盥洗之用,去污留香,远比现有的皂角、淘米水好用百倍;其二,名为‘玻璃’,可制成晶莹剔透的镜子,照人毫发毕现,远胜铜镜,亦可制成各式杯盏器皿,华美非常;其三,便是高度数的‘烈酒’,醇香浓烈,非寻常醴酒可比。”
他越说越兴奋:“此三物,制作成本未必极高,但因其新奇、实用、华美,必受山东六国贵族富商追捧,可定以高价!”
“只要我们能量产,便可源源不断销往东方,换取大量金银、粮食、甚至战略物资!如此,修渠所耗,便能从六国身上找补回来!”
“一边花钱修渠,一边赚钱填坑,此消彼长,我大秦国力非但不会受损,反而可能更盛!”
嬴政听着燕丹的描述,想象着那清晰无比的玻璃镜、香气宜人的香皂、醇烈如火的美酒在六国引起轰动、财富滚滚而来的场景,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
这主意,确实精妙!
简直是从敌人口袋里掏钱来养自己的工程!
“此计大善!”嬴政忍不住赞道,但随即眉头又蹙起,“然,欲成此事,少府工匠、物料调配、乃至与六国通商事宜,皆需丞相府统筹……”
一提到吕不韦,嬴政刚刚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无论多好的想法,最终的执行权,都牢牢掌握在吕不韦手中。
他就像一个被架空了的掌柜,只能看着伙计吕不韦忙里忙外,自己却插不上手。
燕丹见他情绪瞬间低落,哪里不明白这小家伙又在纠结亲政之前权力受限的问题了。
他心中好笑,又有些怜惜,忍不住伸出手,越过食案,轻轻捏了捏嬴政略带婴儿肥的脸颊——这动作,满朝文武,恐怕也只有他敢做了。
“又想那些做什么?”燕丹语气轻松,带着哄劝,“这个冬天过去,离大王加冠亲政,便又近了一步。眼下吕相所做的一切,无论是修渠,还是将来可能有的通商,都是在为我大秦夯实根基。”
“他如今越是劳心劳力,将来大王接手时,岂不是越发省心省力?这万里江山,这强盛之国,最终不都是大王的吗?何必急于一时?”
他的手指温热,力道轻柔,带着一种亲昵的安抚。
嬴政感受着脸颊上传来的温度,没有躲闪,反而抬起手,用自己的手掌覆盖住了燕丹捏他脸的那只手。
嬴政的手,虽然年纪比燕丹小,但因常年习武握剑,骨架已然不小,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带着练剑磨出的薄茧,竟将燕丹的手完全包裹住了。
他的手微凉,覆在燕丹温热的手背上,形成一种奇异的触感。
他没有理会燕丹关于吕不韦和亲政的宽慰之语,只是抬起头,一双深邃的墨眸直勾勾地盯着燕丹,目光复杂难辨,有依赖,有不安,还有一丝燕丹看不懂的、近乎执拗的情绪。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燕丹好一会儿,看得燕丹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终于,嬴政开口,声音低沉,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走慢点儿。”
“啊?”燕丹彻底愣住,一头雾水。
走慢点儿?什么意思?
是嫌他刚才说话语速太快?
还是暗示他推行新物件的步伐不要太急?
不等燕丹细想这话里的深意——那是一个少年君王对自己依赖之人即将“成年”、可能离他而去的隐秘恐慌和卑微祈求——嬴政已经松开了手,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神色,仿佛刚才那句突兀的话从未出现过。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内侍,语气已然变得平静而威严:“传旨,召丞相吕不韦即刻入宫议事。”
内侍躬身领命,快步退下。
燕丹看着瞬间切换回秦王模式的嬴政,眨了眨眼,把“你走慢点儿”这个谜题暂时抛到脑后。
也罢,反正来日方长,眼下,先搞定吕不韦,把“敛财计划”提上日程才是正事。
他收回手,也开始专心对付起面前的早膳来,心里盘算着等下该怎么跟那位精明的丞相大人“推销”他的香皂和玻璃。
而嬴政,则垂下眼眸,默默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粥。
刚才那句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似乎用掉了他不小的勇气。
他只希望,燕丹能听懂,哪怕……只是听懂一点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