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锦衣卫指挥使司。
夜色已深,衙署内大部分地方都已陷入黑暗与寂静,唯有指挥使值房的那扇窗户,依旧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疲惫却无法闭合的眼睛。
石文义独自坐在宽大的花梨木公案后,身上象征权势的飞鱼服早已脱下,随意搭在一旁的椅背上,只着一件深蓝色的直裰。
他面前的案头,堆积着小山般的卷宗文书,最上面摊开的,正是他亲笔起草、皇帝已朱批“准奏”的《锦衣卫职能梳理与机构革新条陈》。
烛火跳跃,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那份他呕心沥血写就的条陈,此刻看来却有些刺眼。他知道,从陛下批红的那一刻起,他和他掌控下的锦衣卫,就被绑上了一辆无法回头的战车。
车上载着的,是陛下的期望,是未知的前程,也是足以将他碾得粉身碎骨的巨大风险。
值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浓茶,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改革,谈何容易?这锦衣卫上上下下数千号人,盘根错节百余年,多少人靠着旧日的权柄和手段安身立命?如今他要自断臂膀,要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鹰犬”变成需要靠脑子吃饭的“耳目”,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改革的具体细则下发时,会在卫内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些习惯了耀武扬威、靠缉捕刑讯和收受“常例”过活的军官、番子们,会如何反弹?那些被触及核心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又会如何反扑?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寂静的值房中消散。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目光落在墙角那座古朴的铜制滴漏上,水滴声规律而冷漠,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令百官忌惮的锦衣卫头子,更像是一个被推到风口浪尖、内心充满挣扎与权衡的中年人。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怀疑自己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急、太险了?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呵斥与争辩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石文义眉头一皱,刚放下茶盏,值房的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开。他的心腹千户雷斌一脸急怒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试图阻拦的守卫。
“指挥使大人!”雷斌顾不上行礼,语气又快又冲,“赵德柱他们……他们简直反了天了!”
石文义面色一沉,挥挥手让守卫退下,沉声道:“慌什么!慢慢说,怎么回事?” 雷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性格刚猛忠诚,此刻如此失态,定然是出了大事。
雷斌喘着粗气,脸上因愤怒而涨红:“方才下官去南镇抚司巡查,撞见赵德柱(南镇抚司掌刑千户)和他手下几个得力百户,正在值房里聚饮!桌上就摆着抄录的改革条陈!赵德柱那厮……那厮借着酒意,公然辱骂大人您……说您这是自毁长城,要把锦衣卫百年基业败光,去讨好那些穷酸文人!还说……还说这改革真要推行下去,他们这些老兄弟就没活路了,不如……不如一拍两散!”
石文义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赵德柱,卫里的老资格,掌刑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南北两司,是块最难啃的硬骨头。他料到会有人反对,却没想反对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赤裸和激烈。
“还有呢?”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们还煽动说,这改革就是要夺了兄弟们的饭碗,裁撤缉事人员,断了大家的财路。不少不明就里的兄弟都被煽惑,人心浮动啊,大人!”雷斌急道,“赵德柱放话,明日就要联合几个千户,一起向您‘陈情’,要求收回成命!这哪里是陈情,分明是逼宫!”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雷斌粗重的喘息声。石文义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没有说话。
逼宫?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陛下将条陈准奏的“尚方宝剑”交到他手里,不是让他用来和稀泥的。他原本还想徐徐图之,现在看来,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试试他石文义的刀,还利不利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之前的疲惫与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狠厉与决断。
“雷斌!”
“末将在!”
“立刻去办几件事。”石文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第一,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可靠的人,盯死赵德柱和他那几个核心党羽,他们今晚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要知道!第二,去请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韩山河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第三,”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将我们之前掌握的,关于赵德柱等人贪墨受贿、滥用私刑的一些‘旧账’,整理出来,天亮之前,放到我案头!”
雷斌精神一振,抱拳领命:“是!大人!” 他明白,指挥使这是要反击了,而且要借这个机会,杀鸡儆猴!
看着雷斌匆匆离去的背影,石文义重新坐回案前。
他拿起那份朱批的条陈,用手指轻轻拂过上面“准奏”两个鲜红的字,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坚定。
“既然都不想好好过这个年,那大家就都别过了。”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着空气,也仿佛在对着这庞大而陈旧的锦衣卫机器宣战。
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而他石文义的值房,将成为这场内部风暴最先掀起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