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
朱由检依次展开来自四川、陕西的奏疏——秦良玉的报捷、孙传庭的综述、李邦华的协防奏报。
他看得极慢,尤其是“十战十捷”、“阵斩渠魁”、“摇黄十三家尽数殄灭”、“余孽荡平”等字眼。看完后,他将奏疏轻轻放在御案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朱由检的嘴角难以抑制地、一点点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一个几乎算得上是灿烂的笑容,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感从他胸腔里升腾起来,冲散了积压已久的阴霾。
“这就……完了?”他喃喃自语,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姚天动、黄龙、袁韬……还有那些什么‘天王’‘星君’,这就都没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打一场旷日持久山地剿匪战的准备,甚至暗中吩咐毕自严要预留至少一年的钱粮。毕竟,这帮悍匪从天启元年就开始祸乱地方,盘踞川东北十余年,势大时拥众十数万,连成都都敢围困,朝廷屡剿不利,早已成了尾大不掉的顽疾。
在他想来,即便孙传庭、秦良玉都是能臣干将,没有个一年半载,也绝难竟全功。
可现实是,从崇祯八年十月大军正式进剿算起,扣除掉大军调动、部署、围困的时间,真正用于战斗的时间,竟然不到两个月! 曾经让数任四川巡抚头疼不已、让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的“摇黄十三家”,就这么被他派出的精兵强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从地图上抹掉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朱由检站起身,在暖阁里来回踱步,越走越快。
“原来……原来朕的兵,这么能打?”
“原来……朕任用的这些人,这么得力?”
“原来……只要钱粮稍稍凑手,指挥得当,所谓的‘积年悍匪’,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正当他喜笑颜开,几乎要哼出小调之际,王承恩轻声禀报:“皇爷,杨阁老在外候见。”
“快宣!”朱由检兴致正高,声音都透着一股轻快。
杨嗣昌躬身入内,抬眼便瞧见御案后那位一手提拔自己入阁的年轻天子,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畅快笑意,与平日那副忧劳焦虑、眉头紧锁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心下立刻明,当即趋前几步,恭敬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
“陛下天颜喜悦,定是因川中孙督师、秦总兵频传捷报之故。微臣恭喜陛下,荡平积年巨寇,川陕百姓得以安居,此乃社稷之福,陛下圣德威远所致!”
“哈哈哈!文弱来了?快免礼!”朱由检笑着抬手,此刻看这位心思机敏、办事得力的阁臣更是顺眼,“是啊,孙传庭、秦良玉他们,这次真是给朕长脸!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么快!”
杨嗣昌含笑应道:“陛下运筹帷幄,知人善任,方有将士用命,克竟全功。”他话锋随即一转,神色依旧恭谨:“陛下,臣此来,除了恭贺圣安,另有一事,或可称之为……好消息?”
“哦?”朱由检心情极佳,身体微微前倾,“是又有好消息了?快快说来!”
杨嗣昌清晰奏道:“启禀陛下,福建巡抚熊文灿八百里加急奏报,海寇郑芝龙,遣其弟郑芝虎为使,携亲笔请降表文,并献上三艘缴获之荷兰夹板战舰,现已泊于厦门港外。郑芝龙言,深感陛下天威,愿率本部舟师人马尽数归顺朝廷,乞求陛下赦免其前罪,许其戴罪立功,为国效力于海疆。”
“郑芝龙?请降?还带来了红毛夷的大船?”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但依旧带着浓烈的兴趣。若是平日听到海盗招安之事,他少不得要仔细盘问利弊,担忧养虎为患。但此刻剿灭摇黄十三家的胜利大大提振了他的信心,让他看待风险时也多了几分底气与权衡的从容。
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这郑芝龙……盘踞闽浙海上多年,势力不小。他能弄来并舍得献出红毛夷的战舰,倒是显出了几分诚意。文弱,依你之见,此事如何?”
杨嗣昌早有腹案,从容分析道:“陛下,郑芝龙虽出身海寇,然其熟悉海情,麾下舟师战力不俗,于东南海上确有影响。今其主动请降,并献上西洋坚船为质,足见其惶恐求生之心,亦可见陛下开海通商、肃清海疆之策,已令其无路可走。若能顺势招抚,既可免去东南一场刀兵,节省剿匪之巨额饷资,更可将其麾下善战之水手、熟知海路之人才收归国有。彼之长,正可补我大明水师之短,于日后巩固海防、畅通商路,大有裨益。当然,如何安置,如何节制,需详加筹划,万不可使其尾大不掉,再生事端。”
朱由检听得连连点头。此刻的他正觉自己“英明神武”,对于这种既能彰显天朝气度、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情,自然倾向接受。他大手一挥:“好!他既诚心归附,又献上厚礼,朕便给他这个机会!此事就交由你牵头,会同兵部、福建巡抚详议招抚条款。条件不妨宽松些,以示朕怀柔远人之意,但核心几条必须明确:其一,郑芝龙必须亲自赴京陛见;其二,其麾下船队人马需接受朝廷整编调遣,军官由兵部委派;其三,今后需恪守大明律法、海关章程,不得再行私商海盗之事。若应允,朕不吝封赏;若阳奉阴违,朕能抚之,亦能灭之!”
“臣,遵旨!”杨嗣昌躬身领命,心中亦是一松。招安郑芝龙若能成功,于国于民于海疆安宁,确是大利。而这一切,似乎都得益于眼前这位天子此刻难得的好心情,以及那场及时的大胜所带来的魄力。
话说那郑芝龙自崇祯七年末打定主意要洗白上岸、做“大明忠臣”后,便将全部心思放在了如何获取一份足够份量的“投名状”上。目标直指与大明屡有摩擦的荷兰人。然而,这茫茫大海之上,并非他想打谁便能打谁。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战船往往穿梭于各方势力交错的海域,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格兰人,甚至法兰西人的船只也往来其间。他郑芝龙顶着个“国际通缉犯”的名头,岂敢大张旗鼓地闯入别国势力范围,公然攻击荷兰船只?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恐怕荷兰人没打着,自己先被各路西洋炮舰围剿了。
但这难不倒常年混迹海上、精于钻营的郑芝龙。明的不行,便来暗的。他派出麾下最精干灵巧的快船,远远地缀上荷兰人的船队,如同耐心的猎豹,等待着猎物落单的时机。
这一跟,便是漂洋过海,航程远超预期。荷兰人的商船一路向北,竟沿着大明的海岸线,逡巡着驶向了那片战云密布的水域——辽东。
郑芝龙的探船小心翼翼,既要隐藏自身,又不能跟丢目标,一路提心吊胆,竟也跟着穿越了渤海海峡,逐渐逼近了那已被皇太极称为“大清”的势力范围。
这一日,天色将暮,海雾渐起。探船头目正犹豫是否要继续深入这片危险海域时,却透过望远镜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那几艘他们跟踪已久的荷兰夹板船,并未继续向北航行,而是调整帆索,降低船速,似乎正在等待什么。
不久,几艘颇具满洲特色的战船(或许是以往缴获或仿制的明军船只)从雾霭中驶出,与荷兰船只缓缓靠近。更令探子们屏息的是,一艘较大的满洲船上,竟隐约可见打着黄色龙旗,仪仗森严——那绝非普通将领所在!
双方船只靠拢后,便开始从荷兰船上吊运下一个个沉重的箱子,显然是在进行某种交易。由于距离尚远,海雾弥漫,细节难以看清,但那交易的架势,以及荷兰人与满洲人之间并非剑拔弩张而是颇有章法的互动,都明确无误地表明:这绝非偶然相遇,而是一场预先约定的会面!
探船头目心下骇然,不敢再久留,连忙下令转舵,悄无声息地撤离了这片是非之地,火速返航,向郑芝龙禀报这天大的发现。
郑芝龙在厦门的老巢里,听着心腹详细禀报追踪荷兰船只直至辽东的惊人发现。他捻着下巴上的短须,眼中精光闪烁,半晌沉默不语。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这消息太过重大,重大到让他瞬间改变了原先“献船求饶”的简单计划。
皇太极与荷兰人海上密会的消息,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器,让他看到了远比几艘战舰更重的筹码。他当即严令所有知情人封口,尤其对福建巡抚衙门封锁消息。
他迅速改变了策略。原先准备的“投名状”分量太轻,三艘买来的破船最多换来个赦免虚衔。但若将这份情报用作面圣时的“惊喜”,其价值将无可估量。他计划先献上船只显示诚意,换取天子召见。待到了金銮殿上,再装作刚刚获悉的模样,将这惊天秘闻和盘托出。如此不仅显得他忠心可嘉,更能将自己塑造成立下奇功的“国之干城”。
一套精密的算计在他脑中成型。他立即派人联系熟悉的荷兰商人,快速买下三艘即将淘汰的“弗鲁特”商船,稍作整饰后便让其弟郑芝虎带着请降表文北上。而那份真正能震动朝野的情报,则被他死死捂在手中,成为他准备在皇帝面前一鸣惊人的独家法宝。
郑芝龙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穿绯袍玉带立于朝堂的景象,天子感其忠勇,群臣敬其功勋。这大明忠臣他当定了,而且要当得风风光光,官升三级。
朱由检脸上的喜气还没捂热乎,心里头那点高兴劲儿就被一股子疑云给盖过去了。他捏着杨嗣昌呈上来的郑芝龙请降奏报,越琢磨越不是味儿——这特么该不会是冲着朕那“五十两一牒”的出海许可证来的吧?
是了,那郑芝龙是什么人?那是海上的老油条,坑蒙拐骗的行家里手。如今朝廷开了海,断了他走私的财路,他就这么乖乖认怂了?还上赶着送船?这戏做得未免也太足了些!朱由检越想越觉得,这老小子保不齐是想先骗个官方身份,日后好打着大明的旗号继续干那无本买卖。
“想空手套白狼?跟朕玩这套?”朱由检撇撇嘴,决定给这位潜在的老狐狸一点小小的“皇家震撼”。
他大笔一挥,一道密旨就发到了那位身兼“大明朝鲜联合水师提督”、“辽东督师”、“山东巡抚”数职,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袁崇焕手里。旨意言简意赅:把你手底下那支拼凑起来的豪华舰队,给朕拉到天津港亮个相!重点是把那两艘镇宅之宝——西班牙产的“比拉尔圣母”号和“圣地亚哥”号三层铁甲怪兽——务必开过来!
袁崇焕接到旨意,大概也只能内心吐槽一句“陛下您可真能折腾”,然后任劳任怨地开始调度。很快,一支堪称本时代东亚海域的“奇葩”舰队集结完毕:两艘如同海上移动城堡的西班牙巨舰打头,后面跟着两艘卡里翁型炮舰,以及一堆型号各异、新旧不一的明军和朝鲜战船,浩浩荡荡向开赴天津。
崇祯九年四月,我们心怀“赤诚”的“大明忠臣”郑芝龙,怀揣着那份自以为能惊天动地的机密情报,意气风发地踏入了京师。他脑子里早已排练了无数遍面圣时的场景:如何不卑不亢地献上“投名状”,如何“偶然”间透露那石破天惊的消息,又如何在天子的惊叹与赞赏中,顺理成章地官升三级,从此洗白上岸,风光无限。
然而,他连紫禁城的边都没摸到。一道口谕直接从宫里传了出来:陛下有旨,着郑芝龙即刻前往天津港候旨。
郑芝龙闻言,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暗自得意。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心中忖度:“皇帝老儿这是要考较我的真本事啊!定是让我先去瞧瞧朝廷的水师家底,再让我这‘海上行家’品评一番,说不定还要我畅谈一番经略海疆的方略,画一张天大的饼给他瞧瞧。” 他自觉揣摩到了圣意,去天津港那不是下放,那是领导重视专业人才,要进行现场答辩!
于是,这位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前海寇巨头,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新官服(很可能是临时赶制用来撑场面的),怀着一种“专家莅临指导”般的心态,兴致勃勃地赶往天津港,准备好好“品鉴”一下朝廷水师的成色,顺便酝酿一下待会儿见驾时该如何吹嘘……哦不,是陈述他的海上霸业蓝图。
他甚至在马车里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从福船的优缺点讲到荷兰夹板船的战术,再展望一下大明水师未来驰骋南洋的盛景,务必让皇帝陛下知道,招安他郑芝龙,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