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生煎包摊子,焦香的油气混着清晨的湿气,钻进高志杰的鼻孔。他排着队,手里捏着几个角子,眼睛却像是没睡醒,半眯着,实则余光扫着周围。
这几天他眼皮子老跳,心里头不踏实。李士群那边太安静了,不像他的风格。监听站项目推进顺利,周云龙脸上有了笑模样,连带着对他都和颜悦色了几分。可越是这样,高志杰心里那根弦绷得越紧。
“两个生煎,一碗咖喱牛肉汤。”轮到他了,他递过角子,声音带着点刚起床的沙哑。
摊主麻利地给他打包。就在这当口,高志杰耳朵里那几乎与神经融为一体的微型接收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尖锐的报警音——是他布置在76号机要档案室通风管道里的那只“小强”(机械蟑螂)被触发了预设的关键词。
他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早餐,转身慢悠悠往公寓走。意识已经迅速连接上“小强”的视听模块。
“……确认了,‘旗袍’……最后一次信号出现在西摩路一带……”
一个压低的,带着点苏北口音的男人声音,透过“小强”的传感器传来,有些模糊,但关键词清晰无比!
高志杰的脚步几乎瞬间僵住,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寒。
“旗袍”!林楚君!
李士群的人!他们在档案室,是在调阅核对关于“旗袍”的线索!他们已经摸到了西摩路!那里有组织一个备用的安全屋,林楚君前几天刚转移过去不久!
“……行动队已经准备好,下午三点,等目标出现,立刻动手,务必活口……”
下午三点!只剩不到六个钟头!
高志杰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各种念头、方案、后果激烈碰撞。救,怎么救?直接通知林楚君?风险太大,自己可能立刻暴露。不救?他做不到。那个清冷坚韧的身影,那次在机要室隐晦的提醒,那句无声的“谢谢”……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魔爪。
他快步回到公寓,反锁上门,早餐扔在桌上,人也跟着陷进椅子里。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必须行动,但必须把自己摘干净。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只有一个办法,驱虎吞狼,祸水东引!
他重新集中精神,链接上另一只一直潜伏在周云龙办公室窗外、耗能极低处于休眠状态的“监听者”(仿飞蛾形态)。他要确认周云龙此刻的位置和状态。
运气不错,周云龙正在办公室里,似乎在听手下汇报工作,心情不错的样子。
高志杰断开连接,深吸一口气。他需要一件武器,一件能直接捅到周云龙痛处,让他毫不犹豫对李士群下死手的武器。
他快速打开那个伪装的工具箱,取出备用的“工蜂”(基础侦察型号)。时间紧迫,他必须对“工蜂”进行极限改装。他拆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结构,清空微小的载重仓,然后,找出一张极薄的特种纸——这是郑先生提供的,用于书写遇水即化密令的材料。
他用微型刻笔,以几乎肉眼难辨的字迹,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李为夺监听站主导权,欲构陷周手下有共党,破坏项目。今日下午,其将伪造‘旗袍’与总务科王某接触之证据。王乃项目关键物资采购人。”
他没有直接提林楚君,而是把矛头指向了一个无关紧要、但恰好是周云龙派系、负责项目采购的总务科职员王某。李士群要动周云龙的人来打击项目,这个理由,足够周云龙炸毛了。
他将纸条小心折叠,用特制胶水粘在“工蜂”腹部。然后,他操控“工蜂”,让它沿着预设的、避开人群的路线,从窗户缝隙飞出,目标是周云龙办公室那扇他早已留好进气缝隙的气窗。
整个过程,高志杰的精神高度集中,额头青筋隐现。这种精细的远程操控,尤其是在白天,风险极大。
“工蜂”成功潜入周云龙办公室,趁其不备,将纸条抖落在周云龙办公桌的笔筒旁边——一个足够显眼,又看起来像是从文件里意外滑落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高志杰几乎虚脱。他断开链接,大口喘着气。第一步完成了。接下来,要看周云龙的反应速度,以及……他高志杰能不能抢到那几分钟的关键时间。
他不能等。他必须假设周云龙会行动,也必须给林楚君争取最后的撤离时间。
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短褂,戴上鸭舌帽,拿起那个装着生煎包的袋子,像是出门闲逛或者找吃食的普通市民,走出了公寓。
他没有去西摩路,那太蠢了。他去了距离西摩路两条马路外的一个小邮局。这里人多眼杂,有公共电话。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林楚君曾经留给他的,一个只有在极端紧急情况下才能使用的死信箱联络点的电话。接电话的会是一个完全不知情的小杂货铺老板。
电话接通,高志杰压着嗓子,用带着点宁波口音的上海话快速说:“阿嫂啊,我阿毛,跟楚君讲一声,伊定做的旗袍料子到了,样子老急格(很急的),叫伊马上到霞飞路‘徐记’裁缝铺来一趟,勿好耽误(不能耽误)!”
“霞飞路徐记”是另一个早已废弃的紧急撤离信号。林楚君听到这个,就会明白——立即撤离,危险!
不等对方多问,他立刻挂断电话。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天意,交给同志的反应速度,也交给周云龙和李士群之间的狗咬狗。
他走出邮局,阳光有些刺眼。他拎着已经凉透的生煎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下午两点四十分。
76号大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声和脚步声。周云龙亲自带着他直属的行动队,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几辆车直接开往总务科职员王某的住处方向,同时另一队人直扑李士群手下那几个负责“旗袍”案的心腹所在办公室。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摩路那个安全屋附近,几个扮作黄包车夫和小贩的李士群手下,正准备收网,却突然接到紧急撤回的命令——李士群在76号内部遭遇周云龙的突然发难,自身难保,抓捕“旗袍”的行动被迫中止。
高志杰站在一条离76号不远的街角,远远看着那边的骚动,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
他慢慢踱回自己的公寓。推开门的瞬间,他眼神一凝。
客厅的桌子上,他早上扔在那里的生煎包袋子旁边,多了一样东西——一枚小巧、古朴的蝴蝶发夹。
他认识这发夹,是林楚君偶尔会戴的。
她来过。在他冒险出去打电话传递消息的时候,她竟然冒着巨大的风险,亲自来到了他的公寓!她是在确认他的安全?还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已收到警告,并且安全了?
高志杰走过去,拿起那枚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清香的发夹,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危险暂时解除,林楚君应该安全了。周云龙和李士群的矛盾彻底公开化,白热化。
但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行动,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周云龙会不会事后细想那纸条的来源?李士群会不会狗急跳墙,把怀疑的目光更直接地投向自己?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乌龟车还停在原地,但里面的人似乎换了一个。
风暴并未过去,只是暂时绕开了他,在他身边卷起更大的漩涡。
他把那枚蝴蝶发夹,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工具箱最隐秘的夹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