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信三把钢笔往桌上重重一放,墨水溅在摊开的信号分析报告上,洇出一团黑渍。
“又是这样!”他咬着后槽牙,对站在面前的两个手下低吼,“连续三次行动扑空!特高课现在成了整个梅机关的笑柄!”
手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松本站起身,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踱步。窗外是虹口区典型的日式建筑,但他总觉得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嘲笑他——从东京大学最年轻的无线电工程硕士,到被上海滩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耍得团团转。
“长官,”一个手下小心翼翼地开口,“会不会……真的只是巧合?军统最近活动频繁,我们截获的密电显示他们内部也在整顿……”
“巧合?”松本冷笑,“三次精准避开我们的埋伏点,又在其他毫不相关的地方出事?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他走到墙边,上海地图上贴满了红色和黑色的标记。红色代表“幽灵”可能的活动区域,黑色是他们布控失败的地点。这些标记几乎遍布整个上海,毫无规律可言。
但松本不信邪。
作为一名技术专家,他坚信一切都有规律可循,只是他还没找到。
“帮我约小林少佐,”他突然说,“明天下午,海军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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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傍晚,高志杰正蹲在亭子间的地板上,面前摊着七八个火柴盒大小的零件。
林楚君推门进来时,他正用一把特制的镊子夹着一片比米粒还小的晶体,小心翼翼地往电路板上放。
“别动!”高志杰头也不抬,“最后一步。”
林楚君停在门口,看着他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昏黄的灯光下,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都放轻了。这个画面她看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觉得不可思议——眼前这个男人手里摆弄的东西,比整个76号电讯处的设备加起来都先进。
三十秒后,高志杰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成了?”
“成了。”高志杰用指尖捏起那个小东西,举到灯下。那是一只仿生苍蝇,翅膀在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复眼位置是两个微型的镜头。“第三代‘节点’,续航时间增加到七十二小时,信号接收灵敏度提高百分之四十。”
林楚君走过来,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路上买的生煎,趁热吃。”
高志杰这才闻到香味,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他擦擦手,抓起一个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
“慢点。”林楚君递给他一杯水,在他对面坐下,“松本今天约见了小林信一,地点在海军俱乐部二楼包厢。”
高志杰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具体内容?”
“没听到。包厢隔音太好,我的人在楼下只能确认他们会面。”林楚君也拿起一个生煎,小口吃着,“但松本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小林送他下楼时说了句‘按计划进行’。”
高志杰咽下嘴里的食物,打开旁边一台改造过的收音机。旋钮转动,杂音过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那是隐藏在海军俱乐部大厅花瓶里的一只第一代“节点”传回的信号。
“……必须抓到幽灵……天皇陛下的耻辱……”
“……松本君,你的计划太冒险……”
“……这是最后的机会……”
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杂音。高志杰调了几个频段,最后摇摇头:“干扰太强,只能听到这些。”
“已经够了。”林楚君说,“松本要设局了。”
高志杰没说话,又抓起一个生煎。他知道林楚君说得对。松本这种技术型的人,连续失败三次后,要么彻底怀疑人生,要么就会设一个极其精密的陷阱。
问题是,陷阱会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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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阿四蹲在法租界金神父路和薛华立路路口,面前摆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是些针线、纽扣、火柴之类的杂货。
“旧货换洋火——旧货换洋火——”
他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斜对面那栋三层小楼。那是“新月俱乐部”,门口站着两个穿黑短褂的壮汉,一看就是帮派的人。
这几天,阿四注意到进出俱乐部的人明显多了,而且都是些生面孔。他在这片混了十几年,谁常来谁不常来,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孩,这个怎么卖?”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蹲下来,拿起一盒火柴。
“先生,两分钱。”阿四赶紧说。
男人掏钱的时候,压低声音快速说:“今晚十点,俱乐部后门有辆黑色雪佛兰,车牌367。记住。”
说完,男人拿着火柴起身走了。
阿四把钱塞进怀里,心脏怦怦跳。他不知道那男人是谁,但知道这是“上面”传来的话。自从上次码头吊机砸死那个日本监工后,他就被“吸收”了——不是正式加入什么组织,就是偶尔传句话,盯个人,换点糊口钱。
这天下午,高志杰在76号电讯处的办公室里,也收到了同样的信息。
送信的是个清洁工,把纸条塞在他抽屉里。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今夜十时,新月俱乐部,王逆接收华北密件,速取。蜂鸟。”
高志杰把纸条在烟灰缸里烧掉,看着灰烬飘起。
太明显了。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所有要素清清楚楚,简直像是生怕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而且“蜂鸟”这个代号,是军统上海站情报组一个他单线联系了三年的交通员。理论上,这条情报应该可靠。
但高志杰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掀开盖子。里面是十二只“工蜂”,安静地趴在各自的卡槽里。他取出三只,启动自检程序。机械翅膀微微震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
“科长。”
严敬禹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李主任让送来的,下个月的电讯设备采购清单,您看看。”
高志杰合上木盒,接过文件,随手翻看:“这么多?处里经费批了?”
“批了,日本顾问那边特批的。”严敬禹压低声音,“听说松本那个项目要加大投入,李主任也趁机多报了点……”
他说着,眼睛瞟向那个木盒:“科长,这又是您新弄的玩意儿?”
“无线电波强度测试仪,改进型。”高志杰面不改色,“日本人的侦测车越来越先进,咱们也得跟上。”
“那是那是。”严敬禹连连点头,“要说技术这块,全76号——不,全上海,都没人比得上您。”
高志杰笑了笑,没接话。等严敬禹走了,他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四点二十。
还有五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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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林楚君在霞飞路的一家西餐厅和两个法国领事馆的秘书吃饭。
“……所以说,现在的巴黎和战前完全不同了。”其中一个法国人感慨,“但我听说上海的夜生活反而更繁华了?”
“乱世里的狂欢罢了。”林楚君晃着酒杯,笑容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忧郁,“昨天还一起跳舞的人,今天可能就……”
她没说下去,叹了口气。
“林小姐真是感性。”另一个法国人说,“不过听说最近租界治安不太好,您晚上出门要小心。”
“谢谢关心。”林楚君微笑,“我一般都在法租界活动,还算安全。倒是听说日本控制区那边,最近常有……意外。”
她故意说得含糊,两个法国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确实,”一个法国人压低声音,“我听说虹口那边有个日本商社的仓库,前天夜里失火,烧了不少货。”
“还有闸北的警察分局副局长,”另一个补充,“昨天被发现死在情妇家里,说是突发心脏病。”
林楚君做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多事?”
“所以林小姐还是小心为好。”
饭吃到八点半,林楚君起身告辞。走出餐厅,她的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了。
“小姐,回家吗?”
“不,去金神父路,新月俱乐部。”林楚君坐进车里,“听说今晚那里有个私人牌局,张太太邀了我几次,再不去不合适。”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启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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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高志杰出现在福州路的一家书局里。
他穿着米色西装,戴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两本刚买的英文技术书籍。书局老板认识他,打招呼:“高先生,这么晚还来买书?”
“睡不着,找点东西看看。”高志杰笑着说,“最近有什么新到的外文杂志吗?”
“有有,刚到一批美国的《popular mechanics》,在里间。”
高志杰走进里间,这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店员在整理书架。他在杂志架前站了十分钟,挑了两本,付钱离开。
整个过程很正常,店员后来对来问话的特务说:“高先生大概九点十分进来的,九点二十走的,买了三本书两本杂志,付的是现金。”
他们不知道的是,高志杰在里间的那十分钟,已经通过藏在眼镜腿里的微型接收器,监听了三个“节点”传回的信息。
第一个节点在新月俱乐部对面的烟纸店招牌后面,传回的画面显示:俱乐部前后门各有四个便衣,都带着枪。街角停着两辆车,车窗开着,里面有人。
第二个节点在俱乐部隔壁的公寓楼屋顶,热成像显示:俱乐部三楼最里面的房间有六个人,其中四个一直站着,分布在窗边和门边——典型的埋伏阵型。
第三个节点在两条街外的电话局交换机房外,监听到一条九点零五分从俱乐部打出的电话:“……鱼还没上钩……再等等……”
高志杰走出书局,叫了辆黄包车。
“先生去哪?”
“贝勒路。”
车夫拉起车跑起来。高志杰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他口袋里,一只“工蜂”正在待命状态。
去贝勒路会经过金神父路。当黄包车接近新月俱乐部时,高志杰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按了一下。
工蜂从车窗缝隙飞出去,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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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乐部三楼,王逆焦躁地看着怀表。
“都快十点了,怎么还没来?”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原先是国民政府的小官僚,华北沦陷后投了日本人,专门负责和华北伪政府的联络。今晚他确实要在这里接收一份文件——关于华北日军的物资调配计划。
但这不是密件,是普通的工作文件。
松本找到他,让他今晚来这里“演场戏”,说军统可能会来刺杀他。作为报酬,松本承诺给他安排一个更安全的职位,还有一笔钱。
王逆答应了。谁不想活得更安全点?
可现在,目标迟迟不出现。
“松本先生,”他看向站在窗边的松本,“是不是情报有误?”
松本没回头,死死盯着楼下街道:“不会错。军统的人一定会来。”
他为了这个局,故意在三天前“无意中”让那份假情报流出去,又安排人模仿“蜂鸟”的联络方式给高志杰送信。他查过高志杰——或者说,他查过76号所有懂技术的人——只有高志杰有能力实施那种精密的、不留痕迹的行动。
如果高志杰是“幽灵”,今晚一定会来。
如果高志杰不来,那至少能排除一个嫌疑对象。
松本看了看表:九点五十八分。
窗外街道安静得诡异。便衣们伪装得很好,但作为布局者,松本能感觉到那种紧绷的气氛。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女人的尖叫,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王逆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松本冲到门边,对走廊里的手下吼:“去看看!”
一个手下跑下楼,两分钟后气喘吁吁地回来:“长官,二楼……二楼赌场里打起来了!说是有人出老千,两帮人动了枪!”
“什么?!”松本脸色一变,“现在呢?”
“还在打!伤了四五个人,巡捕房的警笛已经在响了!”
松本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冲到窗边,看到楼下街角的车里钻出几个人,正往俱乐部大门跑——那是他安排的伏兵,被突发状况惊动了。
“混蛋!谁让他们动的!”他咬牙切齿。
几乎同时,三楼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
松本拔出手枪冲出去,看到守在楼梯口的一个手下倒在地上,脖子上插着一根细针。人还没死,但动弹不得,眼睛惊恐地睁着。
“追!”松本吼着,带人往楼梯下冲。
他们刚冲到二楼,就听见一楼大厅传来更多的打斗声、枪声、尖叫声。整个俱乐部乱成一锅粥。
松本在混乱的人群中试图控制局面,但根本没人听他的。赌徒、帮派分子、看热闹的客人、赶来维持秩序的巡捕……所有人挤在一起。
等他终于清出一条路,冲到一楼后门时,只看到一辆黑色雪佛兰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
车牌号:367。
正是他安排在那里、准备用来“钓”幽灵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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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高志杰坐在贝勒路公寓的沙发上,听着收音机里周璇的《夜上海》。
茶几上放着一杯茶,还在冒热气。
他刚才“顺路”去拜访了一个同样留学日本的老同学,聊了半小时无线电技术的最新发展,九点四十回到公寓。门房可以作证。
收音机里,周璇唱到“酒不醉人人自醉”时,高志杰抬起左手腕。
表盘下方,一个米粒大小的指示灯微微闪烁了三下——绿色。
那是“工蜂”传回的信号:任务完成,安全撤离。
高志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已经有点凉了。
他知道今晚新月俱乐部会发生什么——那只工蜂的任务不是刺杀,也不是窃取文件,而是在俱乐部二楼赌场的通风管道里,释放一种特制的粉末。
那种粉末无色无味,但吸入后会让人情绪暴躁、易怒。
然后工蜂又飞到一张赌桌下,用微型激光在桌底烧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孔的位置正好对准桌上一个常赢钱的赌客的口袋——那人是青帮一个小头目,出了名的暴脾气。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赌客发现口袋莫名其妙破了个洞,怀疑旁边人偷钱;几句话不对付,动了手;两边都有小弟,都带着枪……
混乱就这样发生了。
而在混乱中,松本的所有布置都成了笑话。埋伏的人被意外事件牵动,暴露了位置;王逆在混乱中被吓得从后门逃跑,正好上了那辆原本准备用来“钓鱼”的车——开车的是高志杰提前安排的人,会“安全”地把王逆送到某个地方,然后让他“意外”失踪几天。
至于真正的华北物资调配文件?
高志杰昨天就已经拿到了。通过一只爬进日本陆军驻沪办事处档案室的“工蜂”,拍了清晰的照片。
他不需要冒险。
收音机里换了一首歌,是白光沙哑的嗓音:“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高志杰关掉收音机,走到窗边。
夜色中的上海依旧灯火璀璨,远处还能隐约听到警笛声。他不知道新月俱乐部那边具体怎么样了,但知道松本今晚一定很不好过。
三次失败,可以归咎于巧合。
第四次失败,而且是在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因为一个完全无关的、低级的帮派斗殴而失败——
那就不是巧合了。
那是无能。
窗外,一辆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灯在潮湿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高志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整条街都安静下来。
他知道,松本不会放弃。
但没关系。
蜂巢已成,蜂群已醒。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