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里鸦雀无声。
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那股子诱人的肉香还在空气里飘着，此刻却没人敢再多吸一口。
所有士兵都僵在原地，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胸腔里。
李二狗手里还捏着半块能量棒，那点甜香此刻却烫得他手心冒汗。
陆沉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从每一个士兵的脸上刮过。
他没有说话。
这份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人恐惧。
翠儿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躲到了林小鱼的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林小鱼是唯一站直了身体的人。
她能感觉到身后翠儿的颤抖，也能听到身边那些士兵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她迎着陆沉的视线，没有躲闪。
陆沉的目光，终于从那些士兵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她身上。
他迈步走了进来。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战场上才有的肃杀之气，瞬间让本就拥挤的伙房变得更加逼仄。
他每走一步，士兵们就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一步，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一直走到林小鱼面前，停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案板。
案板上，整齐地码放着刚刚出炉的肉脯和能量棒。
陆沉的视线垂下，落在了那些食物上。
“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喜怒，却让李二狗他们心头一紧。
完了，将军要问罪了。
私自动用军粮，还是最金贵的肉和糖，这在军中可是大罪。
“回将军，”林小鱼开口了，声音清脆平稳，“这是我新做的军粮，肉脯和能量棒。”
她的平静，让陆沉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军粮？”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审视，“伙房的军粮，有固定的制式。”
“我知道。”林小鱼点点头，“弟兄们平日吃的行军饼，又干又硬，只能果腹。马上要打仗了，我想让他们吃点好的，吃点能快速补充体力的东西。”
她拿起一块肉脯，递了过去。
“将军可以尝尝。这肉脯用的是咸肉边角料，经过脱盐和烘烤，便于携带，也容易保存。味道比行军饼好，更能补充气力。”
她又拿起一块能量棒。
“这个是用炒熟的杂粮粉，混了坚果，用糖浆压制而成。吃一小块，就能顶大半天饿，还能在天冷的时候快速补充热量。”
她的解释清晰明了，没有半句废话。
周围的士兵都听傻了。
他们只知道好吃，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
陆沉看着递到面前的食物，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从食物上移开，落在了林小鱼的手上。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揉搓肉片和熬制糖浆，被烫得有些发红。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杂粮粉的痕迹。
这双手，干净，灵巧，此刻却带着辛劳的印记。
屋里的气氛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二狗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将军！不关林姑娘的事！是……是这东西太香了，我们自己没忍住，跑进来的！您要罚，就罚我们吧！”
他一跪，其他的士兵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将军，罚我们吧！”
他们都知道，林姑娘是为了他们好。
不能让她一个人扛。
翠儿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也跟着要跪。
林小鱼一把拉住了她。
她看着陆沉，语气依旧平静。
“将军，他们没有错。食物做出来，就是要给人吃的。好不好，有没有用，也得尝过才知道。”
陆沉的视线，终于从她的手上，缓缓抬起，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里，此刻没有半分畏惧，只有一片坦然和认真。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块肉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沉将肉脯放进嘴里。
他咀嚼的动作很慢，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牙齿撕磨肉干的细微声响。
咸香，微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口感柔韧，嚼劲十足。
更重要的是，当这块肉脯咽下肚，一股暖意和踏实感，瞬间从胃里升起。
确实是能补充体力的好东西。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伸手，拿起了案板上的那块能量棒。
他咬了一口。
粮食的焦香，坚果的酥脆，还有焦糖恰到好处的甜。
粗糙的口感，却带来了最直接，最纯粹的能量感。
他吃完了一整块。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跪在地上的李二狗和一众士兵。
“都起来。”
士兵们面面相觑，迟疑着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不敢说话。
“李二狗。”陆沉叫了他的名字。
“属下在！”李二狗一个激灵，身体绷得笔直。
“你，”陆沉指了指案板上的肉脯，“拿十片。再拿十块这个，”他又指了指能量棒，“去交给王军需，让他记在账上。”
李二狗愣住了。
“将军……这是……”
“这是新式军粮的样品。”陆沉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让他核算成本，评估用料。如果可行，明日起，伙房加开一条生产线，优先供给夜间巡逻和前线斥候的队伍。”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
伙房里，瞬间炸开了锅。
李二狗的眼睛猛地亮了，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是！将军！属下这就去！”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小心翼翼地从案板上拿起肉脯和能量棒，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转身就往外冲。
其他的士兵，也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他们看向林小鱼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崇拜。
“都愣着干什么？”陆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巡夜的时间到了，还想在这里过夜吗？”
“不敢不敢！”
“我等立刻就走！”
士兵们如蒙大赦，一窝蜂地冲出了伙房，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拥挤的伙房，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只剩下灶膛里的火光，还在噼啪作响。
翠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自己的胸口，小声对林小鱼说：“姐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将军要……”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看到陆沉并没有离开。
他解下了身上的黑色大氅，随手搭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然后，他走到一张长凳前，坐了下来。
动作很重，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
翠儿立刻噤声，拉着林小鱼的衣角，不知所措。
林小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倒了一碗温热的水，端到了陆沉面前。
“将军，忙了一天，喝口水吧。”
陆沉抬起头。
没有了外人，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接过水碗，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掌握着，感受着那点温度。
“你也忙了一整晚。”他说。
“我不累。”林小鱼摇摇头，“做菜是我最喜欢做的事，不算累。”
陆沉看着她，沉默了。
伙房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今天，巴特尔的人又来了。”
林小鱼的心一紧。
“他们派了一支小队，摸到了我们水源的上游，想要投毒。”
翠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被我们的暗哨发现了，人截住了，但跑了两个。”陆沉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摸清了我们营地周边的布防。大战，随时都可能来。”
他终于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水，似乎也无法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他抬起手，卸下了手腕上的玄铁护腕。
当他将护腕放在桌上时，发出了“哐当”一声闷响。
林小鱼看到，他护腕下的皮肤，有一圈深深的，泛白的勒痕。
还有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从手背一直延伸到小臂。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疼痛。
他只是转动了一下手腕，然后用手指，慢慢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林小鱼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清晰的疲惫。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运筹帷幄的将军。
而是一个被沉重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男人。
“这些年，边关的兵，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多新兵，都还是半大的孩子。让他们上战场，去面对巴特尔那些像狼一样的骑兵……”
他的话停住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林小鱼懂了。
那是对未来的担忧，也是对麾下将士性命的沉重责任。
伙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此时翠儿已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俩人。
林小鱼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懂军事，也不懂谋略。
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转身，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干净的碗，盛了半碗之前熬粥剩下的米汤，用小火重新温热。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一点点糖，都放了进去。
她端着那碗微甜的热米汤，重新走到陆沉面前，轻轻地放在他手边。
“将军，吃点甜的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吃点甜的，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
陆沉揉着太阳穴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平平无奇的米汤。
又抬起头，看向林小鱼。
烛光下，她的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片纯粹的，温暖的关心。
像冬日里，最暖和的那一缕阳光。
能照进人心里最冷，最硬的角落。
有点酸，有点涨。
他端起那碗米汤，一饮而尽。
甜味，顺着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再扩散到四肢百骸。
驱散了积累了一整夜的疲惫和寒意。
他放下碗，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伙房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再压抑，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
他忽然站起身。
他的身影，依旧高大，却不再那么有压迫感。
他一步一步，绕过案板，走到了她的面前。
林小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却抵在了冰冷的灶台上，退无可退。
他离她很近。
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风霜与草药的凛冽气息。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里，映出的那个小小的，有些慌乱的自己。
“林小鱼。”
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灼人的温度。
他的手，缓缓抬起。
林小鱼的呼吸，停住了。
她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慢慢地，向她的脸颊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