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地间最沉最冷的时辰。
玉门关沉重的铁闸在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缓缓升起一道仅容数骑并行的缝隙。寒风如同冰刀,瞬间灌入,吹熄了城门口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
阿绾一马当先,赤色战袍在墨黑的夜色里翻卷如血。她脸上覆着一张冰冷的玄铁面甲,只露出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
赤霄剑悬于腰间,剑柄的赤玉在黑暗中隐去了光华。身后,八百轻骑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马蹄包裹着厚厚的粗麻布,踏在深厚的积雪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战马喷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人和马的口鼻处。
这支沉默的黑色洪流,无声地涌出关隘,一头扎进茫茫雪原无边的黑暗与严寒之中,目标直指百里之外、扼守咽喉的雁门雄关。雪粒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天将破晓,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在头顶,雪原尽头,雁门关黑黢黢的轮廓终于显现。城高池深,在黯淡的晨光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城头几点昏黄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如同巨兽疲惫的眼睛。
阿绾勒住战马,玄铁面甲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稀薄的雪雾,死死锁定了城楼最高处。
那里,一点孤灯如豆,在风中明明灭灭。灯影下,一个身影孑然而立。
一袭素白如雪的宽大鹤氅,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翻飞,几乎与关隘上覆盖的冰雪融为一体。
他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寒孤峭,仿佛风雪本身凝聚而成。那人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落在了关下这支渺小的黑色洪流之上。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正随意地搭在身前一张古琴的琴弦之上。
是他!元渊!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即使容貌身形早已在十年的风霜中改变,阿绾依旧在瞬间认出了那深入骨髓的气息!一股混杂着冰与火的洪流猛地冲撞着她的胸膛,几乎让她握不住缰绳。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此刻重逢,竟是刀兵相向,隔着一座注定要染血的雄关!
阿绾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如同冰针,瞬间刺穿了胸腔里翻腾的烈焰,让她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凝固。
她一把摘下了脸上的玄铁面甲,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刺耳。晨光熹微,照亮了她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眉心那粒朱砂,红得灼目。
她清越的声音灌注了全部的内力,穿透呼啸的寒风,清晰地送向城头:“北阙游击将军谢绾,奉旨叩关!守将元渊,速开城门,献关归降!可免生灵涂炭!” 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城头,那白衣身影纹丝未动。只有一声极轻、极淡,仿佛带着无尽倦意的低笑,随风隐约传来。那笑声如同冰屑,落在阿绾耳中,激起一片寒意。
随即,在阿绾和八百轻骑震惊的目光中,元渊缓缓抬起了那只按在琴弦上的手。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不是身处战场,而是在幽静的庭院里闲庭信步。
他摊开了掌心——一枚小小的、包裹着金色糖纸的饴糖,静静地躺在他苍白的手心。那金箔在城头微弱的风灯下,反射出一小点顽强而刺目的亮光,如同暗夜里唯一的星辰!
阿绾瞳孔骤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糖纸!那剥开糖纸后留下金箔印记的饴糖!是墙根缝隙里,她塞给他的第一份温暖!他竟然……还留着?!在十年的囚禁与放逐之后?!
一股混杂着剧痛、荒谬与某种尖锐到令人窒息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她!这算什么?在刀锋相向的战场,用一颗早已变质的糖果,来祭奠那段被铁浆封死的过往吗?
“铮!”
就在阿绾心神剧震的刹那,城头骤然响起一声短促尖锐的琴音!不是《广陵散》的杀伐,只是一根弦被猛地拨动,发出的刺耳裂帛之音!
这琴音,如同一个冰冷的信号!
阿绾眼中所有的混乱瞬间被冻结,只剩下纯粹的、淬了冰的杀意!她猛地抬手,从马鞍旁摘下那张伴随她多年的硬弓!搭箭!开弓!动作快如闪电!弓弦瞬间被拉成满月!
“嘣!嘣!嘣!”
三声弓弦震响几乎连成一线!
三道黑色的闪电撕裂黯淡的晨光,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城头那白衣身影的耳廓、鬓角,间不容发地飞掠而过!箭矢狠狠钉入他身后那面迎风招展的南胥帅旗旗杆!
“笃!笃!笃!” 三声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
帅旗剧烈地晃动起来!箭尾的翎羽在寒风中疯狂颤抖!
城头上下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阿绾放下硬弓,冰冷的眸光穿透雪雾,死死钉在城头那个依旧从容的身影上。她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质子殿下,”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充满屈辱意味的旧称,“城可降,你——不可降!”
元渊缓缓垂下手,那枚裹着金箔糖纸的饴糖消失在宽大的雪氅袖中。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隔着风雪,遥遥落在阿绾身上,仿佛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关下的八百轻骑几乎按捺不住焦躁的战马。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被风裹挟着,断断续续飘落:“谢将军…” 他顿了顿,似乎这个称呼对他而言也极为陌生,“我若降…你可愿以赤霄为誓…饶过这雁门关内…满城妇孺百姓?”
阿绾勒紧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踏着蹄下的积雪。
赤霄剑不知何时已悄然出鞘半寸,冰冷的剑锋在黯淡天光下反射出一泓幽寒。
她剑尖斜斜指向脚下被踏得泥泞的雪地,声音斩钉截铁:“先开城门!放百姓出关!再谈其他!”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城头每一个垛口,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