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槐树上的糖葫芦在晨雾里结了层白霜,九尊神将的铠甲缝里凝着冰碴子。
他们保持着挥斩的姿势整整一日,肩甲压得锁骨生疼,下颌因凝固的怒容扯得发酸。
最左边那尊年轻神将的眼角跳了又跳——他分明看见街角卖豆浆的老妇拎着铜壶经过时,对着他们的抹了抹嘴,嘀咕着这糖壳熬得倒透亮。
沙哑的嗓音从石阶下传来。
九尊神将的眼珠同时转向声源——执律使玄箴拄着青铜拐,青灰色道袍沾着露水,残尺碎片曾系在腰间的位置,此刻空落落的。
他抬手时,枯枝般的手指在晨风中发颤,最终轻轻按在最近那尊神将的肩甲上。
叮——
一声细不可闻的脆响。
残尺最后半片碎渣突然从玄箴袖中飘出,在触碰神将甲胄的瞬间崩成齑粉。
晨雾裹着那些金粉打了个旋儿,像极了去年春上,玄箴在终南山顶见过的,被山风卷散的经幡灰烬。
玄箴的膝盖一弯。
不是因为旧伤发作,而是有什么压在他心口三百年的东西,终于碎了。
他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曾按过十万罪人的天灵盖,曾在雷暴里托起过将倾的神碑,此刻却在为镇口飘来的油条香发抖。
油星子沾在他道袍上,混着豆浆甜香钻进鼻腔,比任何神谕都清晰。
原来...他抬头望向街角,谭浩正蹲在竹匾前教几个小娃包油条馅。
小娃们沾了面粉的手把油皮捏得歪七扭八,谭浩也不恼,抓着孩子的手往馅里多塞了块咸肉:记着,皮薄馅多才香,神仙来了也得认这个理。
玄箴喉结动了动,声音像砂纸擦过石磨:从此...我不再是执律使。他扯下腰间代表神权的云纹绶带,任其掉在青石板上,我只是个...想活下去的凡人。
谭浩抬头,指尖还沾着油星子。
他随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走到玄箴跟前,伸手拍了拍对方肩头:行啊。他指了指不远处支起的木桌,明儿早班归你,负责收碗。
记得用热水泡,油垢难洗。
玄箴愣了愣,忽然笑了。
那笑容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比任何神恩都鲜活:
镇口石碑前传来凿石声。
林诗雅握着刻刀,腕间银铃轻响。
她发间的星辰玉簪被收进袖中,取而代之的是根普通的木簪,沾着石粉。凡治自立四个大字在碑面逐渐成型,最后一笔落下时,她指尖微颤——这四个字比她当年在星辰仙宗刻下的大道无情重了千倍。
消息比晨雾散得还快。
东边的青阳城传来动静,有人扛着梯子拆了城中心的雷神庙;南境的竹溪村更绝,老人们搬来柴火,把供了百年的镇水灵像烧成了灰,青烟里飘着新蒸的米糕香;最离谱的是北边那个总被宗门收税的小国,竟派了使者捧着金漆木牌来,说要成立早餐联盟,每日卯时集体朝东叩首,感谢油条真人赐食。
胡闹。谭浩啃着刚出锅的糖糕,听着使者念完国书,手指在桌沿敲了敲,回头让他们在木牌上刻谢绝偶像崇拜,字要大,红漆。
林诗雅递来一杯茶,眼底藏着笑:你倒像在管自家饭铺。
本来就是。谭浩吸溜着茶,这世道,不就图个饭香、人暖、规矩自个儿定么?
深夜。
谭浩躺在屋顶的青瓦上,怀里抱着半拉西瓜。
月光漫过他发间的草茎,在鼻尖投下细碎的影子。
他正用西瓜皮接着滴落的瓜汁,忽然顿住——天际有缕极淡的波动,像春蚕食叶,又像稚子梦呓。
是祈愿。
来自极西之地某个小山村的孩子,在被窝里攥着皱巴巴的饼屑,眼睛亮得像星子:希望明天...还能吃到天降葱油饼。
谭浩笑了,把最后一块西瓜塞进嘴里,随手将瓜子壳往空中一弹。
那粒黑褐的瓜子壳钻入云层,瞬间化作万千流光。
每道流光里都裹着热乎的葱油饼、酥脆的油条、甜津津的糖糕,像星辰落进人间的锅灶,擦着房檐、掠过树梢,轻轻落进千家万户的窗沿。
最高远的虚空中,九道曾贯穿天地的血色裂痕正缓缓闭合。
某种凌驾于凡灵仙神之上的意志,终于在铺天盖地的人间烟火里,读懂了新的规则——这里不再是任人收割的牧场,而是一个...开始自己掌勺的厨房。
三里坡的晨雾还未散尽。
昨夜被轰成废墟的神像残骸前,不知何时聚了百来号人。
有挑担的农夫,有挎篮的妇人,有攥着拨浪鼓的孩童。
他们望着满地碎石,又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有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刚烙的饼。
吃么?
饼香混着晨雾飘向山巅,残像碎裂的眼窝里,落进第一粒饼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