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山的晨雾还未散尽,谭浩就着灶房飘出的玉米香啃完半根草根。
他倚在门框上揉眼睛,余光瞥见村口空地上晃动的人影——几个汉子正往木架上钉红漆木板,竹梯下站着扛锄头的老农,正踮脚指挥:“往左挪半寸!对,就这儿!”
“玄大人早!”有人瞥见民生主管玄箴过来,笑着打招呼。
玄箴束发的玉簪还挂着露水,素色官袍下摆沾了点泥,显然刚从田埂过来。
他望着那初具雏形的木棚,眉心渐渐拧成个结:“王伯,这是要建什么?”
被称作王伯的老农直起腰,手在粗布裤上蹭了蹭:“昨儿那场雨您没闻见?连我家老黑(注:猪圈名)都香得像泡了皂角水!咱庄稼人讲究实在,天上下了福泽,总得有个地儿记着。”他指了指脚边立着的破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洗尘福泽庙”,“等会再贴副对子,就写‘雷不劈苗雨洗尘,神不摆谱民知恩’!”
谭浩嘴里的草根“啪”地掉在地上。
他扒着灶房门框探出头,嘴角抽了抽:“老爷子,您供的可是前儿要劈我的天庭啊。”
“嗐!”王伯把锄头往地上一杵,“那雷是雷,雨是雨!就像县太爷审错案要挨骂,但若给咱修了桥,还得立碑呢!”他蹲下身捡起草根,塞回谭浩手里,“九皇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有功就得奖,有错就得罚,神仙也不能搞特殊!”
木棚下响起一片附和声。
挑水的村妇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我家小娃昨儿在雨里打滚,洗得比年三十还干净!我看这庙该供‘免罚赐霖神’!”扛竹梯的汉子接上话:“我叔公说,您拿扫帚敲那天罚印的样子,比戏文里的剑仙还俊!要我说该叫‘扫帚退玺仙’!”
林诗雅立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上,广袖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指尖掐着法诀,神识如涟漪般荡开——这一荡,眉峰瞬间紧蹙。
“东头李村在村口搭了青竹祠,供‘泡茶消劫真人’;南沟镇的泥瓦匠正往山墙上画您给受伤猎户敷药的画像,说是‘救急显圣君’;就连北边最穷的破庙村,都把坍塌的土地庙翻修了,新塑的泥像……”她从树上跃下,玄色裙裾扫过沾露的草叶,“像极了你蹲在田埂上帮人修犁耙的模样。”
谭浩蹲在地上,正用湿泥巴捏小人。
闻言抬头,阳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在眼底映出细碎的光:“他们只是把心里的秤砣,重新挂回自己手上而已。”他指尖一挑,泥人歪歪扭扭的五官顿时有了眉眼,“以前神仙说‘我显灵了’,现在百姓说‘我觉得你灵了’——这才叫公平买卖。”
话音未落,泥人左眼突然闪过一丝金光。
林诗雅瞳孔微缩,那抹光竟像活物般在泥人眼眶里转了转,又“咻”地钻进谭浩眉心。
他浑若未觉,随手把泥人往石桌上一放,泥巴在桌面洇出个圆印:“从今天起,谁服务得好,谁才是神。”
日头爬上东岭时,便民站的文书案前堆起了新的竹卷。
玄箴翻到最后一页时,指尖突然顿住——那是半片焦黑的传讯符,边缘还带着被神力震碎的锯齿状缺口,上面残留的字迹却清晰:“……紫微垣议政殿……提案……废除‘神职世袭制’……动议者姓白……”
“九皇子。”玄箴攥着符纸起身,案角的茶盏被他撞得晃了晃,“这是今晨随晨雾飘来的,像是……天庭传讯被什么力量截断后散落到人间的。”他望着窗外树下的身影——谭浩正用草茎逗弄老黄狗,林诗雅抱着一摞《神之道》新刊,站在他身侧低笑。
“您到底在等什么?”玄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火燎过纸,带着焦灼的裂响。
谭浩折了根狗尾巴草,漫不经心编着草环:“等一个神仙,自己走上凡人的台阶。”他仰头把草环扣在老黄狗头上,阳光穿过草叶的缝隙,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金斑,“就像三百年前太白金星替灶神求天条,等了三十年;就像王伯他们搭庙时,会先问我‘这样合不合适’。”他端起茶盏轻吹,茶沫在水面散开,“等他们明白,神的座子,从来都该由被护佑的人来擦灰。”
玄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晒谷场上,王伯正踮脚往木棚梁上贴对子,旁边的小娃举着浆糊刷,踮着脚要帮忙;林诗雅被几个孩子围住,正蹲下来给他们看泥人;太白金星不知何时换了身青布短打,正帮村妇抬水,水罐里的皂角香混着晨露,漫得满村都是。
他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文书时,看到的百姓请愿书——有求修水渠的,有求定粮价的,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着:“求九皇子给神仙们定个‘月考核’,像咱考秀才似的,考得差的罚去扫猪圈!”
夜色漫上东岭时,天庭最高处的藏经阁突然响起“咔”的轻响。
守阁仙官揉了揉眼睛,明明烛火未动,那卷最古老的《天律正典》却自己翻到了第二页。
泛黄的绢帛上,“神职世袭,天恩永固”八个金字正缓缓褪色,像被谁蘸着晨露,轻轻抹去了笔锋。
第二日清晨,便民站的青石板台阶上排起了新队伍。
打头的人身着月白仙袍,腰间玉佩坠着星纹——那是灵界来的信使。
但排在他身后的,却是个提着竹篮的白发老妇,篮里装着刚摘的青桃;再后面是个穿着官靴的小仙,抱着个布包,里面隐约露出几卷《神之道》新刊。
谭浩叼着草根从灶房出来,望着这从未见过的队列,挑了挑眉。
他伸手揉了揉老黄狗头上的草环,目光扫过人群时,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晨雾中,不知谁先开了口:“九皇子,小仙是管司雨的,想问问……今年给人间降雨,是按老规矩‘一月三阵’,还是按百姓说的‘看庄稼需不需要’?”